九錫廣陵春雨088【北望中原意紛紛】陸沉這一刻靈台清明,在各種目光的注視下來到蕭望之身側,另一邊就是懸在木架上的北境地形圖。他很清楚蕭望之這樣做的用意,不是要讓他語不驚人死不休,而是希望他能在淮州眾將麵前混一個臉熟。莫要小瞧這個露臉的機會,倘若按照正常情況而論,陸沉想要在這些久經沙場剽悍勇毅的大將麵前侃侃而談,至少也得在軍中摸爬滾打三五年時間。他在廣陵之戰中有功不假,然而堂內眾將誰不是一身功勳?便是他們手下的掌團都尉,也沒有在這種嚴肅場合下發表意見的資格。短短十餘步的距離,陸沉走過來時已經平複心情,神色沉靜地站在那裡。蕭望之目光溫和地望著陸沉,隨後對眾將說道:“三個月前,陸沉還是一介沒有功名的白身。在織經司搜捕偽燕細作的時候出力甚巨,被織經司提舉秦大人破格提拔為乾辦。”聽到蕭望之這番話後,來自京城的元行欽滿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陸沉。蕭望之繼續說道:“廣陵之戰前夕,陸沉率織經司廣陵衙門與段作章通力合作,將潛伏在城內的偽燕察事廳細作一網打儘。”聽到段作章這個名字,來安軍都指揮使賀瑰望著陸沉的目光裡多了幾分親切之意。“廣陵之戰,陸沉先以奇火大敗敵軍,後親率五百人夜襲敵營,斬將奪旗並且焚毀敵軍營帳。待靖州飛羽營援兵抵達城外,他又率領千餘騎兵直取敵人中軍,與其他將士默契配合,不僅徹底擊潰敵人,還梟首敵軍主將秦淳。”蕭望之環視眾人,緩緩道:“故此,本督征召他為都督府檢事校尉。”其實淮州軍眾將皆已看過廣陵那邊的戰報,知道在這場戰事中表現最亮眼的不是守將段作章,而是兩個年輕人。厲冰雪倒還有些名氣,雖然靖州和淮州相距遙遠,但她畢竟是厲天潤的長女,又統領著精銳遊騎飛羽營,因此都指揮使這個級彆的武將大多聽說過,也不意外她會取得這樣的戰果。但陸沉可以用籍籍無名來形容,眾人很難從言簡意賅的戰報中判斷出他的來曆,以及他在這場大捷中發揮出的決定性作用。此刻聽完蕭望之鄭重的介紹,眾人不由得正色打量著站在一旁的年輕人。陳瀾鈺靜靜地望著陸沉,兩人目光交錯時,陸沉注意到此人的眼神很平靜,但隱約帶著幾分審視之意。除去極個彆莽夫之外,能做到都指揮使這個級彆的武將都不是粗心大意的人物,陳瀾鈺顯然已經意識到蕭望之極其看重這個年輕人,甚至特意給他一個表現的機會。要知道連大都督的次子蕭閎都沒有這樣的待遇。蕭望之無視堂下的暗流湧動,淡然道:“本督命陸沉和其他人合力研究反攻之戰的方略,接下來就由他來和你們說說,這場仗為何要打以及怎麼打。”陸沉躬身一禮,然後轉而對堂內眾將說道:“各位將軍,末將年輕識淺,所慮隻是一家之言,還請諸位斧正。”賀瑰笑道:“陸校尉在廣陵之戰當中的幾次決策都深諳兵法真義,堪稱後生可畏,不妨大膽直言。”陸沉心中一動,想起離開廣陵之前,段作章曾經提過一句他和這位賀將軍關係莫逆,看來果然不是假話,於是便還以微笑,然後沉穩地說道:“方才大都督說,反攻之戰勢在必行,原因就在於淮州北麵三處要衝,僅盤龍關在我軍的掌握之中,這便造成我方在戰略層麵的被動。”在一眾武將的注視中,他抬手指向地圖,不急不緩地說道:“青田城和湧泉關一日不在我軍手裡,北邊的敵人就可以隨時南下,而我軍為了維持來安防線必須要投入大量的兵力,而且靡費糧草甚巨,淮州當地的百姓難以供給。”坐在元行欽旁邊、南衙振威軍都指揮使侯大勇不冷不熱地說道:“陸校尉說的很有道理,但是這個道理好像大家都明白。”言下之意,在場眾人誰不是經驗豐富的老將,需要你一個毛頭小子裝模作樣地講一些眾人皆知的廢話?賀瑰濃厚的眉峰當即皺了起來,但是侯大勇的話不算出格,而且坐在帥位上的蕭望之沒有任何反應,他也隻好暫時忍耐下來。陸沉對此早有預料,其實不光從京城來的三位都指揮使,便是蕭望之麾下的這些虎將,除賀瑰明顯表露善意之外,其他人對他的態度都有些冷淡。這是人之常情,畢竟軍中很講究資曆,廣陵之戰也並非發生在這些將領眼前,他們不太容易接受一個年輕人突然站在自己麵前大談特談兵事。“侯將軍且稍等,容末將說完。”陸沉不慌不忙,隨即快速說道:“此番反攻若能奪占青田城和湧泉關,不僅可以讓淮州在以後完全占據主動,還能引發北邊的內鬥。”這句話出口之後,侯大勇依然麵色陰冷,旁邊的元行欽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態。淮州眾將更是如此。蕭望之微微頷首。陸沉見狀便繼續說道:“根據織經司掌握的消息判斷,偽燕朝堂上一部分官員心向景朝,無論收買還是脅迫,他們都成為景朝轄製偽燕的棋子。如果將時間推移到十二年前,那時候北地官員基本都是唯景朝馬首是瞻,可十多年時間過去,終究會有一些人不甘心繼續做一個生死無法自決的棋子。”在行軍打仗這件事上,陸沉相較於堂內眾將無疑非常稚嫩,可是一旦涉及織經司的業務範疇,這些人卻又遠遠比不上他。雖然陸沉加入織經司不久,但是因為蘇雲青對他的期許和乾辦的官職,以至於他在淮州境內的權限很高,廣陵衙門的案牘庫可以隨意出入,一應情報也能隨時查閱。侯大勇雖然神情不太好看,但此刻也隻能閉嘴不言。陸沉從容地說道:“偽燕東陽路大將軍張君嗣便是一個可以利用的人。他執掌東陽路境內所有軍隊,同時又是景朝南院都元帥慶聿恭的親信,隻要我軍反攻得勝,張君嗣必然會成為引發偽燕朝堂內鬥的引子。末將可以擔保,青田、湧泉二處得手後,偽燕短時間內無法組織有力的反撲,而景朝也不會直接拿出自己的家底來和我們拚命。”賀瑰點頭讚道:“陸校尉分析得很透徹。”陸沉平靜地說道:“賀將軍謬讚,末將隻是將目前掌握的信息稍加整理,最終還是要由大都督決斷。兵法有雲未慮勝先慮敗,倘若我軍無法快速取勝,戰事極有可能陷入僵持,甚至有可能出現敵軍大股來援的情況,所以我軍必須重整來安防線,如此才能保證進退有據。”眾將沉思之中,陳瀾鈺不疾不徐地開口道:“陸校尉,此戰的關鍵不在於取勝的好處,也非局勢艱難時後撤的安排,而是我軍要如何突破敵人的雄城險關。方才本將便說過,想要強攻這兩處要衝,我軍的兵力遠遠不足。”他頓了一頓,微微皺眉道:“既然你全程參與廣陵之戰,理應清楚守城與攻城的難度天差地彆。不管青田城還是湧泉關,城防的堅固都要遠遠超過廣陵。廣陵軍四千人就能讓接近兩萬人的北軍精銳望城興歎,那敵方駐軍超過一萬五千人的青田城呢?更不必提建在群山之間的湧泉關,我軍將士需要填上多少人命才能登城?”在關係數萬將士生死的大事上,陳瀾鈺不會有半點含糊,莫說此刻站在他對麵的是陸沉,便是蕭望之本人開口,他也會直言勸諫。賀瑰縱然對陸沉觀感很好,此刻也沒有再度聲援。一方麵是他對陳瀾鈺非常敬重,另一方麵則是陳瀾鈺提出的問題不容回避。所有人都清楚這一仗打贏的好處,問題在於怎麼打?拿不出一個切實有效的方略,即便陸沉舌綻蓮花也無法說服所有人。當然,如果蕭望之直接下達軍令,強行決定開啟反攻之戰,至少淮州六將包括陳瀾鈺在內都會執行。但無論是先前侯大勇不陰不陽的譏諷,還是此刻陳瀾鈺條理清晰的質問,蕭望之都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平靜地望著陸沉,顯然是希望他能自己解決這些問題。陸沉鎮定地道:“陳將軍,兵法有雲,以正守國,以奇用兵,先計而後戰,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者也。”陳瀾鈺將門出身家學淵源,自然明白這句話的含義,故而靜靜等待著陸沉的下文。然而另一位京軍武將、南衙定威軍都指揮使徐溫冷笑道:“原來今天陸校尉是要帶著我們背誦兵書。”話中譏諷之意顯露無疑。陸沉麵色不變,這種嘲弄還不至於影響他的心態。他依舊神情淡然,卻有人當即拍了桌子。飛雲軍主將宋世飛怒目圓瞪,指著徐溫斥道:“伱要是有好方略就說出來,沒有就閉上你的嘴!陸沉是淮州都督府的檢事校尉,你在這裡指桑罵槐,莫非是欺我邊軍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