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087【都督府來了個年輕人】這個時代兵書是被朝廷嚴格掌控的書籍,普通官宦人家都不敢私藏,因此才會出現將門子弟的說法。對於陸沉而言這不是問題,有蕭望之的允許他可以隨時查閱任何兵書,但是當他翻開那些厚重的書頁後,記憶中的碎片仿若被喚醒——得益於陸通的培養,他確實看過大部分兵書,如今撿起來並不費力。然而兵書中的內容並不能對他起到立竿見影的幫助,因為紙麵上的文字講究微言大義,具體的戰爭記載其實不多。陸沉一遍查閱大量的內容,一遍回憶前世了解過的古代戰例,同時將參戰雙方的兵力配置、可能出現的援軍以及北方地形,分門彆類地整理妥當。原本他很焦慮和擔憂,不過當林溪每晚都安安靜靜地陪著他,思路猶如湧泉一般,一個囊括整體的大框架戰略逐漸在他腦海中成型。這天他像往常一般在李承恩等人的護送下來到都督府,剛剛走進前庭便見行軍司馬黃顯峰笑容可掬地等著。“見過黃司馬。”陸沉上前見禮。黃顯峰還禮道:“陸校尉,大都督命我在這裡等你,帶你去節堂議事。”“節堂?”陸沉神色不變,語氣加重幾分。黃顯峰邊走邊說道:“是,今日南衙三軍的都指揮使皆至,大都督又召集淮州各軍的主將,針對接下來的反攻之戰召開第一次軍議。大都督說,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可以讓你學到更多的東西,所以點名要伱參加。”陸沉道:“原來如此,有勞大人相候。”黃顯峰搖頭道:“雖說你我過往不熟悉,但如今同在大都督麾下辦事,理應親近一些。”陸沉知道這位行軍司馬是蕭望之非常信任的心腹,肯定得到過蕭望之的叮囑,便微笑道:“承蒙大人不嫌棄,晚輩往後肯定會時常討教。”黃顯峰臉上的笑容愈發真誠,溫和地道:“指教不敢當,愚兄能幫到你的地方很少,頂多隻是一些流程上的事情。對了,今天除了南衙三位都指揮使,其他人都是大都督的老部下,若是大都督讓你發表看法,大膽直言便是,不必謹小慎微。”“我明白了,多謝黃兄指點。”說笑之間,兩人已經來到節堂附近,不約而同地斂去笑意,邁步走進淮州都督府的核心所在。堂內人不多,黃顯峰帶著陸沉來到牆邊的交椅旁坐下。約莫半炷香後,一群膀大腰圓的武將相繼進來,氣氛登時顯得喧囂起來。黃顯峰在陸沉耳邊低聲說道:“坐在左首第一位的是鎮北軍都指揮使陳瀾鈺,他出身將門世家,卻又沒有那些驕縱習性,很受大都督的信重。當年大都督來到淮州的時候,接任鎮北軍都指揮使,將這支兵馬練成鐵軍,那時候陳瀾鈺是他麾下的一名校尉。”陸沉頷首應下:“我在廣陵聽段將軍提過,他說陳指揮是大都督麾下第一虎將,尤其擅長攻堅硬仗。”黃顯峰道:“這話沒錯,不過更重要的是大都督當年為鎮北軍打下牢固的基礎。青峽一戰,鎮北軍負責主攻,正麵擊潰隱藏在偽燕軍隊中的景朝老卒,促成敵軍的大潰敗。”陸沉隻能看到陳瀾鈺的背影,與其他人略有不同,此人看起來體型較為正常,不算十分魁梧。黃顯峰又道:“左首第二位便是盤龍軍都指揮使裴邃,第三位是飛雲軍都指揮使宋世飛,第四位是來安軍都指揮使賀瑰。”除廣陵軍都指揮使齊泰之外,淮州六軍的主將皆已到場,黃顯峰依次介紹一遍。便在這時,又有三員武將走入節堂,他們麵色冷漠神態略顯倨傲,徑直往右邊那排椅子上坐去。這三人進來之後,淮州軍眾將依舊視若無睹,仿佛壓根沒有看見對方。陸沉登時了然,早就聽段作章說過邊軍和京軍的關係,從這個小細節裡可窺一斑。黃顯峰又道:“這三位便是南衙三軍的都指揮使,也是襄垣伯、大將軍李景達的親信。”陸沉一邊聽著他的講述,一邊悄然觀察著對麵三人的麵相。他忽然有些替蕭望之擔心,因為在後續的反攻之戰當中,四萬京軍不可能作壁上觀,他們肯定要承擔非常重要的戰場任務。然而眼前這一幕……京軍武將真能和邊軍將領默契合作?不一會兒,隨著一聲洪亮的“大都督到!”在門外響起,堂內所有人都起身肅立,包括那三名京軍南衙的都指揮使。蕭望之大步而入,目光掃過角落裡的陸沉,然後環視眾人,淡然道:“都坐。”眾人依舊挺直腰杆站著,直到蕭望之在帥位上坐下,他們才紛紛歸座。蕭望之目視黃顯峰,後者隨即起身向眾將簡略陳述淮州戰事的前因後果,以及如今邊境上的對峙局勢。“……盤龍關西北方向,有偽燕沫陽路的兩萬兵力,駐紮在麗陽和定遠等地。北麵,有偽燕東陽路常備的三萬兵馬,分彆駐紮在前山和永豐等地。而在更遠的地方,有偽燕主力騎兵坐鎮,一旦我軍選擇從盤龍關北出,很快便會陷入敵軍的合圍之中。”“來安防線東北方向,敵軍以湧泉關為核心,建立三寨四堡為一體的防線。即便我軍能突破這道防線,湧泉關也會是一個非常難啃的硬骨頭。”“來安巨陽縣西北麵,偽燕的青田城盤踞必經之道,這座軍城同樣有外圍的防禦體係,而且偽燕和景朝大軍隨時可以從後方趕來支援。”“綜上,在暫時不考慮雙峰山脈數條古道的前提下,我軍如果想要北上反攻,隻能在盤龍關、青田城和湧泉關這三條路之中選擇。”黃顯峰不急不緩地說完,然後對蕭望之躬身行禮。蕭望之頷首,隨即對眾將說道:“議一下吧。”反攻路線隻有三條,看似從盤龍關出兵遭遇的阻礙最小,實則危險最大。相較而言,青田城和湧泉關都還是步卒的戰場,囿於地形的限製,北軍騎兵能夠發揮實力的空間不大。盤龍關卻不同,一旦選擇從這裡出兵,必然會遭受北燕和景朝騎兵的襲擾甚至是圍殲。盤龍軍都指揮使裴邃因而保持沉默,他很清楚自己的職責就是守好那座雄關,蕭大都督不可能將盤龍軍調到來安防線擔任進攻主力,這種情況下自己的態度其實無關緊要。一片沉默之中,飛雲軍都指揮使宋世飛果斷地說道:“稟大都督,末將願領飛雲軍強攻青田城!”來安軍都指揮使賀瑰不甘人後,隨即說道:“大都督,末將請戰!”蕭望之微微點頭,目光轉向那三位來自京城的武將。坐在右首第一位,南衙虎威軍都指揮使元行欽感覺到蕭望之投來的目光,輕咳兩聲,不慌不忙地說道:“稟大都督,末將不是很了解邊境的局勢,但是從目前的境況來看,偽燕應該沒有喪失對邊地戰略要衝的掌控力。”蕭望之神色淡然,悠悠道:“你是想說,反攻北線是不智之舉?”“末將不敢。”元行欽稍稍欠身,隨即坦然道:“末將隻是擔心敵軍早已做好準備,等著我軍攻上去。無論青田城還是湧泉關,都是兵家所雲之死地。所謂疾戰則存,不疾戰則亡者,為死地。強攻這兩處險要,我軍必須以精銳列陣,這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宋世飛沉聲道:“元將軍不必擔心,此戰可由飛雲軍打頭陣,虎威軍等休整妥當再上也不遲。”坐在元行欽旁邊的另一名京軍指揮使道:“宋將軍這是何意?我軍既然北上,難道還會畏敵怯戰?”來安軍都指揮使賀瑰冷笑道:“聽說南衙三軍在衡江南岸滯留十餘天,想必肯定是找不到足夠的船隻渡江,對吧?”這也就是在蕭望之當麵,他還會注意一下言辭,若是平時私下裡相見,他早就直言譏諷。元行欽麵色微沉,另外兩人眼中泛起明顯的怒意。宋世飛和賀瑰等人自然不懼,這十多年來邊軍和京軍始終尿不到一個壺裡,眼下這種陣仗不值一提。蕭望之左右看了一眼,眾人立刻停止口頭上的爭鋒。然而這時鎮北軍都指揮使陳瀾鈺忽地開口說道:“大都督,末將覺得元將軍的建言不無道理。”堂內陡然一靜。便是宋世飛這等悍將,對陳瀾鈺的地位亦是心服口服,有人甚至認為陳瀾鈺是蕭望之著力培養的繼任者。陳瀾鈺也沒有辜負蕭望之的器重,青峽一戰他打得十分漂亮,對於最後的大勝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此刻就連黃顯峰都微微一怔,他以為哪怕所有人都不支持蕭望之北伐反攻的決定,陳瀾鈺也會矢誌不移地追隨,沒想到此刻他會站在京軍武將一邊。陸沉靜靜地看著,他忽然有些理解這位陳將軍為何要同蕭望之唱反調。蕭望之平靜地說道:“說說你的理由。”陳瀾鈺望著帥位上的中年男人,眼底深處閃過一抹懇求,緩緩道:“大都督,湧泉關是一線天,青田城則是偽燕和景朝最在意的防禦樞紐,兩處皆難以強攻。末將這些天做過推演,如果主攻一處,至少需要十二萬戰兵。如果兩線並進,我軍需要準備二十萬兵力。後勤輜重的壓力暫且不提,姑且算可以滿足,但是我軍兵力嚴重不足。”他站起身來,沉聲道:“除非朝廷繼續增派援兵,否則此戰難以為繼,末將懇請大都督三思!”有些話他實在無法在公開場合下出口。一旦戰事不順利,將會給朝堂上很多人攻訐蕭望之的機會,而且會直接抹殺他先前的功勞。堂內氣氛凝重。很多人逐漸回過味來。陸沉心中輕輕一歎,其實他也覺得陳瀾鈺的考慮很有道理。青田城和湧泉關重要嗎?這一點不需要討論。然而蕭望之本可以不用冒這個險。哪怕維持現狀,他依舊是穩如大山的淮州大都督,在軍中的地位不可動搖,永嘉城裡些許閒言碎語根本傷不到他,更不必說青峽一戰的功勞足以讓他加官進爵。但是……正如蕭望之前幾天對他所言,有些事終究要有人去做。沉思之中,蕭望之平靜的語調再度響起,卻讓陸沉心中猛然一震。“陸沉,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