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之時。
陸沉緩緩睜開眼,回神之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歎息。
昨天與歐知秋談完,又和李近商議後續的安排,再聽李承恩彙報相關情況並且給出決斷,忙完這些回到陸宅已近天黑,距離他甩給歐知秋那句“回家睡覺”過去兩個多時辰。
隨意用了晚飯,他便一覺睡到現在。
因為有守正訣和上玄經的加持,他的身體狀況依舊上佳,但這段時間耗費太多心力,大腦幾乎一直處在高度緊繃和運轉的狀態,不免有些混沌。
好在昨夜還算香甜的睡眠讓他恢複過來。
聽到動靜的宋佩和何玉披衣走進內間,宋佩幫陸沉取來外衣,柔聲道:“少爺,今兒還要出門辦事麼”
這幾天顧家的事情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自然也會傳進陸宅,更何況這場風波的主角是他們的少爺。
他們不知道織經司乾辦有多厲害,隻知道連高高在上的廣陵軍副指揮使無法奈何少爺,如狼似虎令人談之色變的織經司探子都是少爺的屬下……
府內有見識的人譬如管家陸伍可能會擔憂陸沉牽扯得太深,然而對於絕大多數仆人而言,他們隻知道少爺做了十分了不起的事情。
西苑的丫鬟們更是神采飛揚,與有榮焉。
不過昨天傍晚見到陸沉根本無法遮掩的疲憊後,少女們的心裡又被關切填滿,故而整整一晚上都沒有人發出響動,唯恐驚擾到陸沉的睡眠。
宋佩比其他人要成熟一些,因此沒有將情緒擺在麵上,晚上倒是悄悄起來過幾次,查看陸沉是否睡得安穩。
陸沉非常自然地穿好衣服,看了一眼宋佩的黑眼圈,溫和道:“是,今兒還有事要辦。府中若無事,你過會再補補覺吧。”
宋佩知道自己昨夜的好心之舉終究還是擾了陸沉的美夢,登時有些愧疚地垂首道:“婢子不該……還請少爺責罰。”
陸沉忍俊不禁道:“罰你父親要是知道我這般不知好歹,說不定會揍我一頓。”
旁邊往盆裡倒水的何玉轉過頭,眨著大眼睛看向這兩人。
陸沉就此打住,盥洗過後吃了一頓豐盛美味的早餐,隨即來到前宅四麵廳,便見李承恩和一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站在廳內。
“席均見過陸公子。”男子當先行禮道。
陸沉連忙扶住他的雙臂,微笑道:“席大哥切莫多禮。”
席均顯然是個厚道人,開門見山地說道:“在下奉大小姐之命,幫陸公子盯著那位遊都尉,這兩天發現一些蹊蹺,已經告知這位李兄弟。”
陸沉道:“多謝席大哥出手相助。那天親眼見識之後,方知席大哥的箭術堪稱出神入化。”
席均自謙道:“雕蟲小技不足掛齒。陸公子,大小姐說你若要去找遊都尉,她可以隨行相助。”
陸沉拱手道:“請席大哥代為轉告師姐,實在不好經常勞動她。這件事很好解決,我會自行處理。”
席均便還禮道:“既然如此,在下立刻回去稟告大小姐。”
陸沉將他送到二門外,又對李承恩說道:“召集二十名好手隨我去西城門。”
李承恩應下。
約莫一刻鐘後,陸沉帶人來到城內東西主街的儘頭,李近早已領著一群織經司精銳密探在此等候。
兩撥人馬彙合後徑直走向城防區域,立刻引起守城將士的注意。
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因為李近和織經司探子都穿著製式衣服,而站在他們中間一身常服年紀輕輕的陸沉又格外顯眼,很容易便讓人認出他的身份。
段作章目前仍舊待在織經司衙門裡,城內守軍本就心懷怨望,此刻見到這等架勢,自然引發了他們藏在心中的怒火。
還好這些火星沒有立刻被點燃,因為掌團都尉遊樸帶人走了過來。
他在一群軍卒的簇擁中走到近前,語氣頗為不善:“陸乾辦與李察事帶著這麼多人前來,不知有何貴乾莫非是想指點一下廣陵軍如何布置城防”
周遭響起一片嘲笑聲。
李近當先開口道:“遊都尉,關於顧家勾結偽燕細作一案,織經司有了新的發現。”
遊樸心中一緊,整個廣陵城內知道他真實身份的僅有歐知秋一人,其他人都是通過隱秘的渠道進行聯係,並不清楚他才是原定計劃中負責策應大軍襲城的人選。
歐知秋和段作章被織經司帶走才剛剛兩天,這些人又找上自己,而且言語中的暗示非常明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遊樸絕不相信對方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逼迫歐知秋開口,王師道無比信任的人物豈會是這般經不起敲打的軟骨頭
他鎮定心神,麵色冷漠地問道:“什麼發現”
李近便道:“此地人多嘴雜,還請遊都尉借一步說話。”
遊樸怎會相信這種鬼話,危機感迅疾襲來,他當機立斷地厲聲道:“邊境戰事慘烈,軍中兒郎為國拚死苦戰,似爾等擅權之人不思出力報國,反而成日裡攪動風雲。你們無緣無故扣押段將軍,如今又將矛頭指向本將,無非是想弄出一些冤假錯案,好讓你們能夠加官進爵,無恥之尤!”
這番話傳遍四周,兩百多名守城軍卒靠了過來,躁動不安的情緒開始蔓延。
陸沉上前一步,正色道:“廣陵軍眾位將士,近來偽燕細作在城內動作頻繁,顯然是要攪亂局勢渾水摸魚。你們的遊都尉並非大齊武將,他是偽燕察事廳多年前派來淮州的細作,目的就是要掌握廣陵城的軍權,好配合燕軍的下一步計劃!”
高亢洪亮,擲地有聲。
軍卒們麵色驚疑不定。
他們雖然不懂朝廷中樞的門道,卻也明白陸沉這些話是實實在在的指控,倘若他在這種事上信口開河隨意汙蔑,事後如何向朝廷交代
如果他所言為真,遊樸真是偽燕奸細,自己豈不是站錯了位置
遊樸顯然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直截了當,他清晰地感知到身後的隊伍出現分化的趨勢,隨即怒斥道:“豎子焉敢誣陷本將!”
陸沉冷冷盯著他,針鋒相對毫不退讓:“偽燕細作已經招供,你就是他們的同夥!來人,帶上來!”
李近身後的探子們讓開一條路,緊接著一個五花大綁遍體鱗傷的男人被推到前方。
遊樸在看到麵色慘白的歐知秋那一瞬間,眼中煞氣遽然湧起。
陸沉抬高語調道:“此人名叫歐知秋,乃是偽燕察事廳派來淮州的主事。他已經全部交代,城內顧家早已通敵叛國,而遊樸遊都尉同樣是偽燕的奸細。遊都尉,莫說本官沒有給你機會,現在你可以將這名已經沒有用處的細作一刀宰了,以此來證明你對大齊的忠誠!”
歐知秋默然不語,不是他被嚇破了膽子,而是這個時候他說任何話都無濟於事。
說遊樸確實是北燕細作周圍這些粗魯軍漢隻會相信。
說遊樸不是北燕細作在旁人看來這無疑是欲蓋彌彰強行遮掩。
事實上,在陸沉猜出遊樸的身份後,歐知秋便知道自己的失敗已成定局,所以昨日他的臉色才那麼難看。
所有軍士目光炯炯地望著遊樸,想知道他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如何抉擇
遊樸死死盯著臉色平靜的陸沉,他如果殺了歐知秋,城內潛伏的細作不再信任自己倒是其次,關鍵是織經司不可能就這樣放過他。
歐知秋忽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滿是求死之意。
遊樸探手握緊刀柄,微不可察地搖頭,隨即拔刀怒吼道:“廣陵軍將士聽令,隨我誅殺這些禍國殃民的鷹犬,拆了廣陵衙門救出段將軍!”
他身邊的心腹齊聲響應,一時間聲勢浩大,原本冷靜下來的其他軍卒在聽到段將軍三字後,下意識地往前邁步。
局勢一觸即發。
陸沉現在已經完全可以確認遊樸的真實身份,他如果不是北燕細作,當然不會選擇如此破罐破摔的方式,便凜然高聲道:“眾將士稍安勿躁,本官請你們見一個人。”
李近回頭使了一個眼色,一名探子撮嘴尖嘯,隨即便見不遠處街邊的一間鋪子裡走出數人。
織經司的高手簇擁著廣陵軍副指揮使段作章出現。
“將軍!”
“段將軍!”
絕大多數將士滿麵驚喜地喊出聲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遊樸及其心腹們一臉灰敗之色。
段作章神色鎮定,對眾人說道:“織經司陸乾辦所言無誤,本將與其配合協作,隻為找出軍中的奸細,大家不必驚慌。”
將士們齊聲應道:“遵令!”
大局已定。
陸沉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隨即抬手指向遊樸,平靜地說道:“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