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知秋並不知道,就在他隔壁那間牢房裡,關押著廣陵軍副指揮使段作章。
在陸沉的叮囑下,織經司對待段作章還算優待,沒有給他戴上手鐐腳銬,房內也特意擺著桌椅,還有一壺已經涼透的茶水。
除了不能離開此地,段作章的處境並不艱難。
陸沉走進來的時候,這位從四品武將雙臂搭在扶手上,麵色灰暗地沉思著。
當陸沉坐到他對麵,段作章微微抬眼,冷聲道:“歐知秋所言皆是汙蔑,本將絕對沒有通敵叛國。另外,偽燕細作顯然是要謀奪廣陵,你最好儘快將這事告知蕭大都督和齊指揮使。”
陸沉翻起麵前的蓋碗,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同時說道:“事到如今,段將軍還不肯吐露實情”
段作章陷入沉默之中。
他在朝中沒有太深厚的根基和門路,爬到從四品副指揮使的位置很不容易,因此麵對顧家的隱晦拉攏一直難下決心。
淮州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齊、燕和景朝爭奪的焦點,隻要能在淮州七軍之中站穩腳跟,再立上一些功勞,他很有機會繼續往上進一步。但是他也知道,永嘉城裡那些權貴更加在意的是靖州,而且對淮州武人天然不太信任,這一步也就是他的終點。
譬如勞苦功高聲名顯赫的蕭大都督,雖然明麵上無人敢不敬,但朝堂重臣對他一直是忌憚大於尊敬。
連大都督都是這般處境,更遑論下麵的武將們。
隻是因為蕭望之手腕足夠強硬,而且抵抗北燕和景朝的決心足夠堅決,所以這些年來沒有異樣的聲音出現,縱有暗流湧動也無法掀起波瀾。
可若是眼前出現可以選擇的機會,不少人都會陷入遲疑,段作章便是如此,而且他堅信軍中不會隻有自己是這樣的想法。
陸沉沒有出言催促,因為他此刻也在思考一些問題。
正如林溪所言,歐知秋的身份決定他沒有那麼簡單,更何況在今日動手之前,歐知秋並非沒有逃走的機會。
即便逃走會驚動顧宅外麵的織經司密探,歐知秋有可能被咬住行蹤,甚至最後仍舊難以逃脫,總強過現在這般困在顧宅之內。
聯係到那天與詹徽相見之後的感悟,陸沉的思維愈發清晰,歐知秋比起張溪更像以自身為誘餌的死間。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結合燕軍想要奇襲廣陵的前置條件,陸沉不難想到歐知秋這是在擾亂織經司的視線——他置身於明處,讓藏在暗處的人繼續推行奪城的計劃。
但是陸沉不能因此就隨意下結論,因為廣陵城的安危寄托在四千守軍身上。現在織經司已經拿下段作章,倘若繼續擴大範圍弄得人心惶惶,恐怕不等燕軍攻城,守軍便已經自行崩潰,甚至有可能造成軍卒嘩變。
陸沉不會鑽牛角尖,猶如套娃一般將事情想得太複雜,但是他很確認一點,歐知秋落網之後才是真正的較量。
“顧家確實找過內子。”
長久的寂然過後,段作章終於開口。
“稍等。”
陸沉忽然打斷他的話頭,繼而對房內的幾名探子說道:“諸位請出去,本官不希望第三個人聽到這間房裡的談話。”
“是。”眾人領命退下。
陸沉轉過頭望著段作章,頷首道:“將軍請說。”
段作章陰鬱的麵色忽地柔和了幾分,緩緩道:“顧均燁含糊其辭,大抵是指淮州早晚守不住,而他有門路投效偽燕。我自然不會應允,或者說沒有直接拒絕。”
陸沉低聲道:“段將軍應該知道,知情不報同樣是大罪。”
段作章自嘲一笑,道:“這就是顧均燁和歐知秋的狠辣之處,他們沒有直接找我,而是在一段時間前找上內子,用的是同宗遠親的名義。那段日子我忙於軍務,回家的次數很少,內子與顧子思的正室見過幾次,也收過他家一些禮品。”
陸沉搖頭道:“如果段將軍主動找到織經司,這些嫌疑其實可以洗清。”
“洗清嗬嗬……”
段作章難以自製地冷笑起來。
陸沉不解地望著他。
段作章幽幽道:“我是從四品武將,你們廣陵衙門論理是沒有資格審的,至少也得蘇檢校親至,當然誰也沒想到會出現你這個愣頭青。即便是蘇檢校審了,我的案子也要由秦提舉複核,並且上奏給天子,再由中書和軍部議定處置。你可知道,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多少有趣的事情”
他在“有趣”二字上咬了重音。
似乎知道陸沉無法回答,段作章繼續說道:“我肯定會被定為通敵叛國,與顧家父子一起押赴刑場斬首,家人多半也難以幸免。這不是朝中那些人的目的,因為我是蕭大都督親自提拔起來的武將,此案必然會牽扯到他身上,不過會暫時壓下,等到淮州戰事落幕。”
陸沉問道:“何至於此”
“一定如此。”段作章麵露譏諷,繼而說道:“如果我軍大敗,乃至於淮州失陷,那麼一切休提。如果我軍取勝,這件案子就會成為蕭大都督的汙點,阻止他繼續往上晉升,這就是所謂的功過相抵平衡之策。想要做到這一點,我必須通敵叛國,必須以死謝罪。”
陸沉沒想到段作章會是這番心思。
他不清楚南齊朝廷內部的是非糾葛,如果段作章沒有誇大其詞,從這段話中倒是可窺一斑。
“可是將軍這般搖擺不定,對於蕭大都督而言亦非好事。”
“你以為我是在為大都督考慮不,至少到今天之前,我隻是在為自己考慮。”
段作章神情坦然,唯獨眼中有幾分苦澀,繼續說道:“大齊軍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如果想要儘快擢升,最好的去處是北衙六軍,其次是南衙諸軍,再次是靖州都督府,最後才是淮州都督府。至於其他四座都督府,除非你有通天的關係,否則一輩子就待在偏僻艱苦之地熬著吧。”
北衙六軍保護皇宮,南衙諸軍衛戍京畿之地。
陸沉漸漸明白段作章搖擺不定的原因,也修正了先前對他的印象——一個沒有過硬後台憑借軍功升上來的武將,不該表現得如此優柔寡斷。
但是今夜他不願牽扯進太深的話題,隨即說道:“其實我還是有些不解,將軍緣何會坦誠相告。”
段作章在傾訴過後似乎輕鬆了些,淡然道:“我很清楚顧家父子是什麼貨色,他們怎麼扛得住織經司的審問反正那些事都會抖露出來,不如我光棍一些,也好過憋在心裡為難自己。”
陸沉點了點頭,旋即說出一句讓段作章麵色微變的話:“顧家父子關於將軍的指控並無實證,隻是他們的一麵之詞,而且將軍已經提前打算和織經司合作,要將這些內賊一股腦地挖出來,所以才對他們虛與委蛇。至於將軍和我今晚的談話內容,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段作章定定地望著他。
便在這時,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嚎聲傳了過來。
陸沉平靜地說道:“李察事正在給歐知秋用刑,將軍勿憂。”
段作章若有所思,緩緩道:“如果不是聽說過令尊對你的愛護,確信他決計不會讓你早早加入織經司這種衙門,我一定會認為你是織經司的老手。”
陸沉道:“將軍謬讚。”
段作章搖搖頭,又想起方才的對話,不禁神色凝重地問道:“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陸沉鎮定地道:“假如真像將軍說的那樣,你與顧家以及歐知秋的關聯還處在初步接觸的階段,並未造成實質性的破壞,我願意幫將軍一把。”
段作章追問道:“你想要什麼”
陸沉道:“想同將軍結一份善緣。”
段作章沉默片刻,緩緩道:“我之所以對顧家父子的態度模棱兩可,就是不想任人拿捏,成為彆人手中的棋子。”
陸沉從容地道:“我覺得這件事會成為彼此共同的秘密,而非我用來拿捏將軍的手段。”
這一次段作章思考了很長時間,望著陸沉冷靜的眼神,他鄭重地說道:“好,我答應你,陸兄弟這份恩情我會牢記在心。”
陸沉沒有再客套,道彆之後起身離去。
這一夜他坐在闌乾旁凝望著漫天星光,聽著那間牢房裡不時傳來歐知秋的慘嚎,從一開始的尖銳到後麵的虛弱,及至悄無聲息。
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時,李承恩的身影出現在陸沉視線中,他沒有開口說話,隻是衝陸沉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