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廣陵城。
白天的風波逐漸顯示出它的影響力,顧家畢竟不是小門小戶,織經司的淩厲出手委實驚嚇到廣陵城內其他富商。
好在織經司和廣陵府衙在傍晚時分便行動起來,在城內各地顯眼處張貼告示,言明顧家與北燕細作勾結、出賣淮州軍情與民生信息的罪行,織經司已經掌握確鑿證據才發動雷霆一擊。
如果隻是織經司的宣示,城內鄉紳百姓或許還將信將疑,但這份告示有知府詹徽的背書,無疑極大地增加可信度,至少明麵上無人再質疑。
暗地裡或許仍舊有人惴惴不安,畢竟誰也沒有見過那些證據,誰知道這是不是織經司的栽贓陷害
持有這種想法的人,大多是鄉紳富商之族,尤其是在北方邊境戰事激烈的大前提下,後方任何異常舉動都會觸動這些人的神經。
夜色如霧,掩蓋著無數暗室商談與窺視的目光。
大多數目光都朝著南城那座外觀簡樸的青灰色建築,縱然不敢過分靠近從而被織經司的探子察覺,也會在相鄰幾條街外默默地盯著。
而在織經司衙門內部,卻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氛圍。
上到察事李近,下到最初級的探子,每個人臉上都隱約可見喜色。
雖說前任察事顧勇被證實為北燕細作,這讓所有人麵上無光,但終究是拔掉畫月樓這個北燕據點,又擒獲誅殺數十名察事廳探子,功勞遠遠大於過錯。
如今更是生擒歐知秋,將顧家一乾內賊一網打儘,在邊境鏖戰正酣的關鍵時刻,如此功勞必然能得到朝廷的重重嘉賞。
拋開那些忠君報國的信念不談,絕大多數人都不會拒絕升官領賞。
因此當陸沉來到衙門的時候,每一個見到他的人都報以親善的笑臉,同時又有幾分敬意,這般景象在講究沉凝肅穆的織經司內部很少見。
“吃過了”李近迎上前微笑問道。
陸沉當然不會談起自己和林溪共進晚餐的事兒,看著李近略有些疲憊的笑臉,便問道:“收獲不大”
李近點頭道:“意料之中的事情。顧家父子倒是好辦,連兩套刑具都沒抗住就鬆了口。但他們都是和歐知秋單線聯係,雖然將過去與北邊的往來都交代出來,這些信息已經沒有太大的價值。至於最近北邊的謀劃,他們並不清楚詳情,隻是遵照歐知秋的指示派人聯係過段作章。”
陸沉邊走邊問道:“歐知秋想讓段作章做什麼”
李近道:“大概就是淮州戰事必然落敗,他們可以為段作章找到一條新的出路。根據顧均燁的交代,段作章這段時間一直在裝糊塗,隻當做沒有聽懂他的暗示,幾次都是顧左右而言他。”
陸沉思忖道:“現在還需要查清楚幾個關鍵問題,燕軍現在何處何時動手偽燕察事廳其他的細作藏在哪裡歐知秋的三名手下沒有鬆口吧”
李近微微皺眉道:“這三人應該是歐知秋的心腹,對王師道更是敬若神明,口風非常嚴實,態度也極其死硬。眼下仍在用刑,但即便他們熬不住鬆口,我懷疑也很難取得太大的收獲。按照咱們這個行當裡的規矩,除了主事之人也就是歐知秋外,其他人頂多掌握一小部分信息。”
陸沉抬眼望著前方,沉聲道:“這般說來,最終還是要著落在歐知秋身上。”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關押歐知秋的牢房門外。
外麵有八人守衛,裡麵有六名高手監視,歐知秋身上更是戴著織經司特製的手鐐腳銬,腰間還有一根拇指粗的鐵鏈鎖住,另一頭固定在牆上。
房內光線不算昏暗,歐知秋的狀態還算平靜,因為陸沉和李近沒有下令對他用刑。
他靠牆坐在地上,仰頭望著進入房內的陸沉,淡淡道:“不用白費心思了,要殺便殺。”
陸沉與李近對視一眼,然後在對麵的交椅上坐下,不解地問道:“我又沒讓人卸掉你的下巴,你隨時都可以咬舌自儘。難道這幾個時辰都不夠你下定決心,非得我們到來才擺出這般姿態還是說,你隻是想在我們麵前表演一出視死如歸的戲碼”
李近微笑搭腔道:“很有可能。”
“牙尖嘴利。”
歐知秋冷笑一聲,又道:“我隻是想看到你們這些齊人欲求不得、氣急敗壞的模樣罷了。”
陸沉奇道:“你又怎知我們一定想從你這裡問出一些秘密”
歐知秋麵上的嘲諷愈發明顯,在他看來陸沉太過稚嫩,雖說此人瞎貓撞死耗子破壞他的計劃,在這種正麵交鋒中仍有些不夠看。
見他沉默不語,陸沉便直白地道:“我確實想問你一些問題。想來你應該也很感興趣,我究竟知道多少內情,又想從你這裡得到些什麼,對否”
歐知秋斜睨過來:“你想問什麼”
陸沉坦然道:“察事廳潛藏在廣陵城內所有細作的名單和下落。”
“你猜”歐知秋嘴角勾起一抹冷漠的弧度。
陸沉心念電轉,麵上卻平靜地說道:“若能猜到,我又何必在你這裡浪費時間。”
歐知秋道:“這件事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陸沉問道:“若是我一定要知道呢”
歐知秋不慌不忙地調整著坐姿,以此讓自己更舒服一些,隨即風輕雲淡地說道:“素聞南齊織經司十九種刑具的威名,除了當年那位楊光遠楊大帥之外,還沒人能在織經司的拷問中撐下來,要麼悉數招供,要麼死在半途。歐某雖不敢比肩楊大帥,卻也想試試織經司的手段。”
李近微微皺眉,此人顯然不能以常理猜度,表麵上肆意隨性,實則必然有其謀算之處。
但他沒有倉促插話,反正不急在一時半刻,總不能擾亂陸沉的思路。
陸沉仿佛忽地醒悟過來,點頭道:“你說得對,我們應該對你用刑。”
歐知秋當然不是腦筋有問題非得受刑才舒服,而是在他發現自己被織經司精銳困在顧宅之後,便已經想好要將對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
如果段作章能夠孤注一擲,以雷霆手段製住眼前這些人,順利掌控廣陵城內的局勢,這自然是最好的結果——歐知秋這次返回廣陵城,製定的第一套計劃便是拉段作章下水,隻要這位副指揮使改旗易幟,攻取廣陵便不會付出任何代價,而且對於後續的守城也將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然而天算不如人算,他才剛剛展開謀劃,顧均燁還沒有說服段作章,陸家的高手便盯上了顧宅,緊接著織經司更加專業的探子也圍了上來。
歐知秋不是沒有機會潛逃,但是經過反複的斟酌和推演,他很清楚隻要自己離開,顧家在暴露蹤跡後絕對無法做到守口如瓶,而且自己很可能甩不開織經司的高手,因此便有了第二套計劃。
今日織經司動手的時候,他沒有想過尋找機會殺出重圍,近乎決然地等待著對方的到來。
此刻望著陸沉似乎很單純的神態,歐知秋不屑地道:“你大可以試試。”
“好。”
陸沉乾脆利落地吐出一個字,又道:“我加入織經司不久,不是很懂這裡麵的門道,還好有你提醒。這樣吧,我先讓人對你用刑,等結束之後我們再談。”
歐知秋聞言不由得眯起雙眼。
陸沉起身對李近說道:“李大哥,煩請你將那三名細作帶來,讓他們親眼看著自己的上司受刑。另外告訴他們,隻要肯說出其餘同伴的下落,我們就可以對他們的上司友善一些。”
李近非常配合地道:“沒問題。”
約莫半炷香過後,三名滿身傷痕形容委頓、勉強能夠行走的北燕細作被拖了進來。
縱然早已磨礪得心如鐵石,見過太多死亡和鮮血,歐知秋在見到他們的瞬間仍不自覺地攥緊拳頭。
三名細作看到歐知秋後眼神忽地亮了起來,仿佛突然間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陸沉對此無動於衷,衝李近遞了一個眼神,然後徑直朝外走去,留下一句平淡且客氣的話語。
“歐兄見諒,我不太想看那種殘忍的景象。如果你堅持不住,隨時可以喊停,隻要你願意告訴我答案,織經司會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
望著他果斷離去的身影,歐知秋麵無表情,心中卻猛然泛起一個令他不安的念頭。
這個年輕人竟然知道該如何掌握主動,渾不似一個沒有半點經驗的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