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府衙,後宅花廳。
一派賓主儘歡的氣氛。
似陸家和顧家這樣的本地鄉紳,縱然隻是商賈之家,在朝中並無直係血親的人脈,官府仍然會十分看重。
他們不僅承擔著大額的賦稅繳納,還關係著相當數量的百姓生計,因為富商與大地主並非相互衝突的身份。便如先前李承恩對陸沉所言,陸家不僅擁有大量的作坊和商鋪,城外還有七家田莊,這還隻是廣陵一地。
顧家亦是如此,故而知府詹徽雖與陸通交情更深,這五年來對待顧家也稱得上禮賢下士。
詹徽身為官場老手,應對今日這種私人宴會自然是小菜一碟,再加上顧子思和顧均燁父子有心討好,自然是觥籌交錯之間言笑晏晏。
“咳……”詹徽看見門邊的長隨遞來一個眼神,便放下酒盞,拿起帕子輕輕擦拭嘴唇。
坐在對麵的顧家父子皆有眼色,見狀便也放下了筷子。
詹徽抬眼望向年過五旬的顧子思,緩緩道:“北境戰事艱難,顧員外想必也知道吧”
關於今日這場宴請,顧子思特地讓顧均燁去問歐知秋的看法。
歐知秋對顧均燁說,眼下正處於關鍵時期,段作章仍舊處於猶豫不決的狀態,當然不能橫生事端引人注意,如果沒有無懈可擊的理由,貿然拒絕堂堂知府父母官豈不是自找苦吃。
顧家父子一合計,再考慮到詹徽宴請的理由符合常理,便聯袂前來赴宴。
此刻聽到詹徽的話鋒,顧子思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登時安定下來,麵上故作沉重地說道:“不瞞府尊,偽燕此番來勢洶洶,小人自然堅信蕭大都督能挫敗敵人,但難免憂心忡忡。倘若有顧家能出力的地方,無論錢糧人丁,但憑府尊吩咐,小人絕無二話。”
詹徽欣慰地道:“顧員外堪為淮州眾商之表率,不過今日本府請你來,卻非要你們顧家捐獻財物糧食,隻希望顧員外能幫忙辦一件事。”
顧子思當即應道:“府尊請說,小人定當竭力去辦。”
詹徽微微一笑,目光掃過他身邊正襟危坐的顧均燁,悠悠道:“顧員外隻需告知本府,你是從何時開始勾連上偽燕細作”
話音未落,顧子思和顧均燁皆已變色。
顧子思畢竟是經曆過風浪的人,在這等衝擊之下還能維持鎮定,霎時間臉上浮現詫異的神情,還有一絲絲憤怒,急促地說道:“府尊此言何意顧家何時勾連過偽燕細作通敵叛國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顧家怎會行此卑劣之舉還請府尊慎言!”
顧家如果毫無官場門路,自然就會是他人隨意搓圓揉扁的對象,但這其實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凡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必然會想儘辦法延伸關係網,否則也無法繼續做大。
顧子思對詹徽尊敬有加,並不意味他毫無底氣,至少京城那邊有人可以為顧家撐腰。
然而坐在旁邊的顧均燁卻麵色發白,雖說顧家一直很小心,與北邊的聯係都是通過歐知秋本人,連察事廳內部都沒幾人知道這層關係。然而像詹徽這種宦海沉浮近二十年的老官一旦表明態度,便意味著他有了相當大的把握。
便在這時,一道冷肅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顧老爺言之鑿鑿,聽來令人不敢不信,隻是貴府二公子好像有不同的看法。”
顧家父子轉頭望去,隻見陸沉大步邁入,身邊還跟著六個腳步沉穩雙眼精光內蘊的剽悍之輩。
顧子思強抑心中驚慌,對詹徽說道:“府尊大人這是何意!”
詹徽端起手邊的茶盞,用碗蓋撥開茶葉,淺淺飲了一口,繼而說道:“讓本府簡單介紹一下,這位是織經司乾辦陸沉,奉命追查偽燕察事廳潛伏在淮州境內的細作,還望顧員外和大公子好生配合。”
陸沉微微躬身行禮,詹徽微笑道:“你問吧。”
“是,府尊。”
陸沉應下,再看向顧子思和顧均燁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冷色,繼續先前的未儘之語:“顧員外,顧大少,在你們二位離府之前,織經司便已請來府上二公子問話。根據顧均輝的交代,你們顧家這些年來大量走私貨物逃避關稅,而且這些行徑都有偽燕那邊的協助。”
顧子思強硬地說道:“胡言亂語!陸沉,誰不知道顧陸兩家多年來在生意上多有競爭,你這是挾私報複!”
陸沉麵不改色,轉頭看向顧均燁,沉聲道:“顧大少,在你讓那名長隨故布疑陣的時候,織經司便已經將你們顧家查得清清楚楚。通敵叛國之罪,怕是得拿你們顧家數百口的性命來贖罪——不要急著否認,我知道你們顧家在京城有人脈照拂,但即便是工部屈侍郎,也決計不會和這種事沾惹關係。”
顧均燁眼中飄起慌亂,卻很快消失不見,冷聲道:“織經司栽贓陷害的手段果然熟稔,但是僅憑走私二字,就想汙蔑顧家和偽燕細作有關”
陸沉很清楚這對父子雖然不算大人物,但是麵對通敵叛國這種恐怖的罪名,他們沒有鬆口的餘地。
他冷靜且堅定地說道:“織經司有沒有誣陷,你們二人心裡很清楚,現在擺在你們麵前的隻有兩條路。”
他豎起一根手指,繼續說道:“其一,與織經司合作,將偽燕細作的所有藏身之地坦白告知,以此戴罪立功,雖然你們二人還是免不了一死,但至少可以保住顧家血脈。如果能夠取得較大的成果,或許你們二人也不用死。”
顧均燁雙唇緊抿,眸光冰寒直視著陸沉。
“其二,你們可以什麼都不說,接下來織經司會直接進入顧宅搜查,隻要能找到一個偽燕的細作,那就是你們顧家的滅族之因。”
陸沉言簡意賅,沒有任何多餘的廢話。
詹徽靜靜地看著,滿麵讚許之色。
對於顧家父子來說,眼前已是深不見底的懸崖,身後則是猙獰凶惡的追兵,往前一步便是粉身碎骨,踟躕不前同樣難求苟活。
陸沉繼續說道:“我隻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顧子思麵色發白,額頭上滿是汗滴,他看了一眼旁邊陸沉帶來的織經司高手,不由得嘴唇翕動。
顧均燁搶先一步,咆哮道:“陸沉,你以為自己進了織經司就能肆意妄為今日你沒有任何憑據就誣陷顧家,真以為這樣能顛倒黑白朝堂諸公明察秋毫,豈能容織經司一手遮天你莫要妄想,今日過後,便是你陸家自食苦果之時,滿門皆喪猶未可知!”
麵對他幾近於歇斯底裡的瘋狂姿態,陸沉麵色沉靜不為所動,直到李承恩提醒他時間已經過了,他便朝詹徽拱手道:“今日有勞府尊大人,這兩人暫且關押在此,下官會留下織經司的人手負責看守。”
詹徽神色淡然,撚須道:“好。”
陸沉轉身便走,留下顧子思和顧均燁父子倆目光呆滯,同時心裡泛起莫大的恐慌。
顧均燁攔在顧子思身前,雙眼死死地盯著陸沉的背影,如果將來有機會,他必要親手宰了此人。
陸沉顯然沒有心情理會顧均燁的想法,離開府衙之後,他便帶著十餘人策馬向顧家大宅奔襲而去。
今日時間極其緊張,顧家父子出門之前,李近便通過早就準備好的手段將顧家老二顧均輝誆騙出門。等到撬開顧均輝的嘴後,李近趕往顧家大宅主持大局,陸沉則趕來府衙嘗試做最後的努力。
這不是陸沉心軟想給顧家父子一個活命的機會,而是他希望這兩人可以鬆口,招供出他們所知道的北燕細作的下落。
若能儘量鏟除潛藏在城內的細作,廣陵城就不會有太大的危機。
縱然這個嘗試沒有成功,陸沉心裡並無挫敗感,因為他可以確定,自己已經越來越接近迷局的真相。
等他趕來顧家大宅之外,這裡已經形成兩方對峙的緊張局麵。
一邊是李近率領的織經司密探和陸家調派過來的高手,另一邊則是擋在大門前的顧家護衛,以及數十名披甲執刃的軍卒。
為首之人,赫然便是廣陵軍副指揮使、統禦廣陵城內四千兵馬的段作章。
十餘騎奔襲而至,陸沉勒住韁繩,恰逢段作章抬眼望來,兩人目光交錯,周遭一片寂然,局勢幾近令人窒息。
……
顧宅之內,仆人丫鬟們惶惶不安,不知外麵為何會鬨成那般恐怖的架勢。
一抹身影進入那間屋子,望著靜坐窗前的歐知秋,近前低聲稟道:“大人,段作章和織經司已經對上了。”
歐知秋麵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屬下又道:“織經司、陸家和府衙的人已經將這座宅子包圍得水泄不通。”
“意料之中的事情。”
歐知秋望著窗外那株小樹,悠悠道:“看來我還是小覷了陸沉這個年輕人,如果不是他橫插一手,段作章應該會按照我們的計劃入夥,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屬下身為他的心腹,自然知道這番謀劃的詳情,聞言低聲道:“可惜顧家父子誌大才疏,被對方發現了破綻,不然大人也不會如此被動。”
“確實有些被動。”
歐知秋起身伸展雙臂,不急不緩地說道:“不過,無論段作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這場大戲才剛剛開幕。”
他望著外麵的青綠之景,忽地輕笑一聲,仿若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對外麵的某人說道:“何必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