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二年,五月十四。
傍晚時分,李近喬裝打扮進入陸宅。
“陸兄弟,我剛剛看到織經司內部的軍情簡報,北境戰局頗為艱難。”
他第一句話就讓陸沉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他鎮定心神,幫李近倒了一杯清茶,道:“李大哥先喝口茶潤潤嗓子再細說。”
李近眉眼沉肅,接過杯盞後繼續說道:“燕景聯軍已在十天前發起對盤龍關的攻勢,都指揮使裴將軍率部連續擊退數次進攻。然而敵軍仿佛鉚足了勁要在城牆上咬開一道缺口,並且盤龍關東北方向的連寧等軍寨也遭受敵軍的襲擾,蕭大都督遂調飛雲軍一半兵力北上支援。”
陸沉取來他從織經司案牘庫帶出來的淮州簡易地圖,平鋪在桌上,然後執筆在寶應府五河縣做了一個標記。
如今邊境的軍力配置上,盤龍關內有盤龍軍一萬餘人,往東則有數座軍寨的守軍和飛雲軍六千人,五河縣還有六千兵馬,這是全局戰事之中的西線。
李近望著地圖,繼續說道:“來安防線正北麵的三城七寨十二堡承受的壓力最大,由來安軍和鎮北軍協同防守。”
陸沉又畫出一道標識,然後寫上“中線”二字。
李近又道:“從林山縣一直到東海之畔,這一段由坪山軍負責防守。”
“三線齊進偽燕東陽路哪來這麼多兵力”
陸沉麵露不解之色,他已經大致了解過北燕的兵力配置,東陽路、沫陽路和江北路各有十萬左右的大軍,包括景朝安插在其中的精銳老卒。
目前淮州都督府在北部邊境布置著將近六萬兵力,又有關隘寨堡的加持,北燕若想依靠東陽路十萬兵馬就將戰事烈度提升到這個地步,除非這十萬人皆是以一敵百的虎狼之輩。
李近沉聲道:“偽燕和景朝大規模增兵了。”
陸沉皺眉道:“那朝廷的應對呢”
他不相信永嘉城裡的君臣會天真地認為淮州一直承平,北燕和景朝這六年來明顯是在休養生息積蓄力量,絕對不會坐視淮州孤懸江北。
連他這個初來乍到的異鄉人都能看明白,滿朝公卿豈會毫無準備
李近麵上浮現一抹苦澀又複雜的笑容,緩緩道:“關於這件事,蘇大人曾經和我談過。其實早在一年多前,織經司便發現北邊開戰之心越來越強烈,東陽路和沫陽路在不斷調整官員,為戰事開啟做準備。去年秋天,蕭大都督上奏天子,言明戰事會在一年之內爆發,請朝廷向淮州增派兵力。”
“然後呢”
“朝堂上爭論兩個多月,至今尚無定論。蘇大人說,這是因為淮州有將近十萬兵力,不能再多了。”
“天子不信任蕭大都督”
“應該不是,但淮州獨處江北,在某些人看來遠遠不如靖州放心。他們覺得十萬大軍足以守住淮州,再多豈不是讓局勢變得更加複雜”
李近沒有明說,陸沉已經聽懂他的言外之意。
一百四十多年前,大齊橫掃**平定天下,結束了長達六十多年的軍閥割據混戰時代。
那六十多年裡的生靈塗炭讓後世無數讀書人痛心疾首,並且絕對不願看到類似的情況再次出現。
因此在如今的齊朝很多官員看來,蕭望之手裡的軍隊已經太多了,再增派兵力豈不是會造就一個難以製衡的軍閥出來
一念及此,陸沉不禁搖了搖頭。
李近繼續說道:“六天前,蕭大都督下令調泰興軍北上,無論如何要將敵人的第一波攻勢按下去,徹底打消他們一鼓作氣攻破來安防線的企圖。”
陸沉凝望著地圖上的格局,淮州七軍之中已有五軍駐紮在北部邊境,如今又將充當後備的泰興軍調過去,大後方隻剩下廣陵軍。
他冷靜地問道:“蘇大人可有回信”
李近頷首道:“有,亦是今日剛到。蘇大人在信中說,若能掌握顧家通敵的證據,可以對其實施緝拿,但動作一定要快,絕對不能給對方鬨出亂子的機會。如今邊境戰事艱難,後方必須保持穩定,廣陵更是重中之重,切不可因小失大。”
他凝望著陸沉的雙眸,正色道:“蘇大人還說,顧家一事由陸乾辦全權決斷。”
陸沉沒有在意這件事,隻是微微頷首,神色複雜地說道:“我以為蘇大人會趕來廣陵。”
李近壓低聲音道:“邊境戰事激烈如斯,連蕭大都督都遭遇過一次刺殺,民間更是暗流湧動,蘇大人這會無法抽身。”
陸沉又問道:“朝廷何時派遣援軍渡江北上”
李近呼出一口濁氣,無奈地輕歎道:“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進入淮州。”
陸沉大抵知道這個時代軍隊動員的不便之處,但從四月下旬戰事爆發,到如今已過去將近二十天,而南邊還需要一個月才能完成援兵的調動,這個速度委實令人不安。
或許朝中君臣沒有想到這一仗來得如此猛烈。
“對了,你讓我查的那件事,現在已經有一個粗略的結果。”李近將空茶盞放下,繼續說道:“廣陵軍都指揮使齊泰的履曆很乾淨,與顧家並無關聯。如今城內統領四千兵馬的兩位將官,副指揮使段作章和掌團都尉遊樸兩人當中,段作章的正室剛好姓顧,和顧家確實有一層遠親的關係,隻是很多年沒有往來走動。”
陸沉喃喃道:“果然如此。”
李近神情凝重地問道:“難道段作章真的被顧家拉攏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偽燕細作的動靜就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陸沉目光冷峻,沉聲道:“他們想奇襲廣陵。”
李近麵色劇變。
他本就是織經司裡經驗豐富的精銳,對於這種陰謀非常熟悉,此刻被陸沉一語點破,如何還不明白這團迷霧掩蓋的真相。
倘若段作章已經被拉下水,屆時隻要燕軍兵臨城下,段作章一聲令下,廣陵將成為一座不設防的城池。
廣陵若失,淮州都督府的糧草供給被切斷,後方樞紐落入敵手,前線大軍境況危矣。
想到這兒,李近皺眉問道:“問題在於,偽燕軍隊如何能出現在廣陵城外廣陵軍都指揮使齊將軍亦是沙場老將,他親自坐鎮旗嶺古道,兼顧另外兩條古道,敵人若是能硬攻也不會等到現在。”
陸沉低聲反問道:“如果燕軍真能翻過西麵群山呢”
李近語塞,心裡既覺惶恐又感荒唐,急促地說道:“陸兄弟,此事應該立刻稟報蕭大都督、蘇大人和齊將軍。”
陸沉極為冷靜地說道:“這是當然。不過蕭大都督和蘇大人遠在北境,消息往來亦需要時間,這會子不能傻乎乎地等待他們的命令。至於齊將軍,倘若燕軍真有奇襲廣陵的打算,必然不會隻派小股精銳翻山,對於那三條古道也會有所謀劃。”
他抬眼直視李近,決然道:“眼下我們不知道燕軍在哪裡,究竟是在雙峰群山裡打轉轉,還是已經藏在距離廣陵不遠的荒郊野外,隻等城裡的內應發出信號。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必須先下手為強,一步快則步步快。”
李近頷首道:“好,我馬上將相關情況寫成密信送出去。陸兄弟的意思是,我們按照原定計劃行動”
陸沉點頭道:“明天中午,詹知府會請顧家父子赴宴,所以我們早上就得抓住顧均燁,與此同時在顧家大宅外圍布下天羅地網。”
李近稍稍遲疑,斟酌道:“陸兄弟,我有一種預感,段作章應該還沒有答應顧家,否則那些察事廳的細作隻需潛藏即可。如果我們這個時候發動,會不會逼得段作章叛變他畢竟是副都指揮使,麾下有四千兵馬,一旦……”
“我考慮過這個問題。李大哥,你能確定段作章一定沒有被拖下水嗎”陸沉平靜地問道。
李近搖頭道:“不能,但是我擔心顧家暴露會逼得他做出抉擇。”
“現在我們隻有兩個選擇,其一是繼續和對方周旋,等待上麵派來更加強力的支援,但後果就是廣陵隨時會陷入危險,我們隻能被動應對。”
陸沉起身走到窗邊,右手按在大案上,凝望著挑窗外的夏日景色,語氣略顯低沉:“若是廣陵城破,我們陸家肯定躲不過顧家的殘害,淮州戰局也會陷入崩潰的邊緣。”
他扭頭望著李近,緩緩道:“段作章沒有辦法拉著四千將士叛國,即便他被顧家拉下水,最多就是為敵人打開一座城門。明日顧家父子不在,段作章若出現在顧宅之外,足以說明局勢已經到了最危險的地步。”
李近深吸一口氣,起身說道:“第二種方略是什麼”
陸沉不疾不徐地說著,李近臉上神情變幻不斷,最終咬牙道:“乾了!”
……
翌日,拂曉之前。
西苑,宋佩站在不遠處望著陸沉的側臉,雖然不知少爺這段時間在忙什麼,她卻敏銳地感知到必有大事發生。
小半個時辰後,陸沉已經收拾妥當,緩步向外走去,平靜地吩咐道:“告訴陸伍,今日陸宅閉門,任何人不得進出。”
“是,少爺。”
宋佩凝望著他的背影,一絲不苟地矮身福禮。
來到門外,陸沉仰頭看了一眼漸白的天光。
風和日麗,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