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北部,從西到東分彆是寶應府、來安府和東海府,三府大約呈品字形。
寶應府的西北麵就是盤龍關,這座雄關控扼著前往北燕京畿地區的必經之道。
位於中間的來安府向北突出直麵北燕,因而淮州大都督府設在此地,方便就近指揮北方防線。
大都督府並非一些人想象中富麗堂皇的模樣,反而布局頗為緊湊,尤其是前院各屬官的值房擠在一起,經常出現喧囂吵鬨人聲鼎沸的盛況。
李承恩在一名錄事的引領下穿過廳堂,耳中不時傳來幾句軍情相關的言語,愈發緊張忐忑以至於麵色微白。
讓他感到極其意外的是,自己居然十分順利地得到大都督的召見。
一路神思恍惚,待走進略顯狹窄的中庭,瞧見坐在石桌旁的男人,李承恩猛地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
這人便是淮州大都督蕭望之,今年四十七歲,執掌十萬雄兵坐鎮江北,與駐防江南的靖州大都督厲天潤齊名,是讓北燕乃至景朝極為頭疼的當世名將。
此刻這位大都督身著常服,雖是坐著亦如龍盤虎踞氣勢煊赫,尤其是一雙虎目之上的眉峰好似鋼刀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旁邊還站著一名年輕人,約莫二十四五歲,身段頎長挺拔不群,一望便知是行伍之中的精銳,但是站在蕭望之身邊便被掩蓋了所有光彩。
李承恩不自覺地咽著唾沫,甚至忘記自己應該上前見禮。
蕭望之微微抬頭,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有關係邊軍安危的緊急情報呈上”
李承恩被他洪亮的聲音一驚,終於回過神來,連忙行禮道:“草民李承恩,是廣陵府陸家商號護院,參見大都督!”
蕭望之擺擺手道:“說正事。”
李承恩不敢遲疑,回道:“草民受陸家少爺陸沉之托前來,將盤龍軍掌團都尉寧理涉嫌勾連偽燕細作一事稟報大都督。”
旁邊站著的那名年輕人皺了皺眉頭。
蕭望之不置可否,問道:“可有證據”
李承恩便將陸家商隊從進入盤龍關,一直到抵達廣陵城郊時發生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其中夾雜著出發前陸通關於此事的分析。
一席話說下來,他隻感覺口乾舌燥。
蕭望之轉頭看向那名帶李承恩進來的錄事,道:“前段時間織經司有送來一份密報”
錄事恭敬地道:“回大都督,確有此事。淮州檢校蘇步青於二月中旬在泰興府抓獲偽燕細作,又查出泰興軍掌團都尉張溪通敵叛國,其人在臨死前吐露淮州境內還有一名身份不低的內奸,織經司正在追查。”
他看了一眼李承恩,又道:“蘇檢校還說,張溪供認廣陵陸家負責幫偽燕細作傳遞消息。”
蕭望之眼中閃過一抹奇特的神采,對惴惴不安的李承恩說道:“你家那位小少爺認為,張溪的口供是在陷害陸家,目的是為了保護另外那個內奸寧理他還有沒有其他說辭”
李承恩從未體會過這樣強烈的壓迫感,不禁輕咬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垂首答道:“回大都督,陸沉提到張溪是以死間之術布局,試圖將您和織經司的注意力吸引到廣陵陸家身上。偽燕此舉意在邊關,盤龍關或有危險,而且織經司中可能也有偽燕的耳目。”
蕭望之沉默片刻,淡淡道:“蕭宏。”
旁邊站著的年輕人當即躬身道:“末將在。”
蕭望之道:“你領百騎隨此人南下廣陵府,監督蘇步青徹查此事。”
李承恩怔住,這好像與陸沉的預料出入很大,這位蕭大都督難道不應該立刻讓人去盤龍關探明情況
蕭望之虎目中精光乍現,不苟言笑地說道:“回去告訴你家小少爺,他的好意老夫心領了。”
李承恩心中凜然,不敢多言。
蕭望之注意到旁邊的年輕人陷入沉默,扭頭看著此人說道:“你不願去廣陵”
蕭宏垂首道:“末將不敢。”
蕭望之沒有訓斥,平靜地說道:“去吧,到了廣陵之後多看少說。”
蕭宏道:“末將遵命。”
等他帶著依舊無法平複心情的李承恩下去,蕭望之凝望著角落裡那棵古樹,緩緩道:“裴邃是從何時開始懷疑那個寧理”
三十餘歲的錄事顯然是這位大都督的心腹,聞言輕聲答道:“四十七天之前,即張溪身份敗露前九日。”
蕭望之似笑非笑地說道:“若是讓裴邃知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家夥能夠一眼洞穿北邊那些雜碎的陰謀,比他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差不了多少,你說他會不會半夜驚醒扇自己幾個耳光”
錄事笑道:“極有可能。”
蕭望之道:“這個小家夥心思不淺,信不過蘇步青倒也罷了,居然能想到給老夫賣個好。其父雖然隻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商賈,在教導兒子這方麵還算有些能耐。”
錄事頷首道:“大都督,容下官放肆一句,在對待織經司的態度上,這位陸家小公子與您不謀而合呢。蘇檢校的忠心沒有問題,隻是對待麾下部屬過於信任了些,要不要提醒他一下”
蕭望之沉吟道:“不必乾涉織經司內部事務,老夫不想看見秦正那張臭臉。至於盤龍關一應安排,暫時依舊對織經司保密,以免走漏消息。”
錄事應下。
蕭望之斂去臉上淡淡的笑意,不疾不徐地說道:“你親自去一趟盤龍關,讓裴邃打起精神來,北邊既然要玩詐降,他就得儘到地主之誼。倘若他連請君入甕都做不好,老夫會讓他再去東海府刷半年的馬。”
錄事正色道:“下官領命。”
……
盤龍關西北方向,齊燕接壤處有一片長三十餘裡寬七十餘裡的無人區,算是兩國之間的緩衝地帶。
這裡曾是兩國交兵的主戰場,七八年過去後已經很難尋覓到當年鐵與血的痕跡,唯見青山鬱鬱蔥蔥,春風穿林而過。
一處幽靜的山間穀地上,兩撥人馬分彆從南北而來,小心翼翼地互相靠近。
南麵三十餘騎,為首者正是盤龍軍掌團都尉寧理,奉都指揮使裴邃軍令北上接洽。
“可是寧都尉當麵”北麵二十餘騎之中一人開口說道。
寧理拱手道:“正是。”
那人亦在馬上行禮道:“在下李固,奉家主之命前來相見。”
兩人離開各自帶來的部屬,策馬向東緩行,剩下數十騎既好奇又戒備地打量著對方。
他們已經知道此行的任務,主要是為李固口中的家主南投做好前期準備,隻不過所有人都想不到兩位頭領此刻在談論何事。
李固狀若無意地看了一眼後方的人群,壓低聲音說道:“王大人再三斟酌,最後決定讓三百餘人隨家主南投。”
寧理皺眉道:“我身邊可以信任的人不超過五十,僅憑這點人手想要奪關難度太大。”
李固歎道:“不能再多了。此事關係重大,王大人要協調軍方和景朝鐵騎,還要防備南邊織經司的耳目。你也清楚南麵秦正的手腕,織經司在他的統禦下日漸壯大,不知往北邊灑了多少釘子。王大人為保萬無一失,經過半年的甄彆才挑出這幾百人。”
寧理沉默良久,緩緩道:“必須要有頂尖高手,殺不死裴邃一切休提。”
李固頷首應下。
在兩人暗中商議細節、數十騎在原地安靜等待的同時,東麵一座數百丈的山上,林間有十餘人如臥虎一般耐心且冷靜地盯著穀地上的動靜。
這群人渾身散發著剽悍的草莽氣息,儘皆膀大腰圓身軀魁梧,精光內蘊的雙眼不經意間顯露出他們高深的武藝。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這樣一群昂藏大漢的核心卻是一抹略顯清瘦的身影。
從體態上可以判斷出這是一位女子,一張青麵獠牙的麵具覆在臉上,露出一雙清冷的眼眸。
旁邊一個中年男人低聲說道:“大小姐,看來幫主說的沒錯,李玄安投奔南朝多半沒安好心。如今瞧著南邊似乎沒有發現異常,我等要不要向他們發出警告”
女子語調淡漠,不見波瀾:“南朝君臣偏安一隅醉心權爭,看不見北地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提醒他們作甚真若是這般做了,反倒會被他們疑神疑鬼,往後也會橫生事端,平白耽誤爹爹的大計。”
中年男人遲疑道:“大小姐之意,我等坐視不管”
女子凝眸道:“李玄安殺良冒功,手上沾滿無數無辜之人的鮮血。這幾年若非他躲在軍城之內,不知有多少人要取他首級。如今不論他是真心投奔南朝,還是另有所圖,隻要他接近這片荒野之地,於我們而言便隻有一個選擇——”
她頓了一頓,冷冷地道:“殺之而後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