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再睜開眼的時候,看到明亮的燈光。
雖然渾身酸痛,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四肢都是舒展著的。從狹窄的箱子裡解脫出來,這是好事。可是梧惠還是覺得身上有種朦朧的負擔,令她十分拘束。
明明蓋著被子,卻還是很冷。因為太久沒有動彈,血液不流通嗎?
“你終於醒了。”她聽到一個男聲,“你真的睡了很久呢。”
“?!”
曲羅生的手裡端著一杯飲料,深紅色,可能是葡萄酒。梧惠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奮力掙紮起來。曲羅生將杯子放在桌上,試圖揮手安撫。
“彆緊張。皮帶是為了防止風浪將人從床上掀下來的,我們無意限製你的人身自由。”
“風浪?”
梧惠聽到自己的聲音很沙啞。她大概是太久沒有開口說話了。她的視線迅速掃過室內。這是個不大不小的房間,但若是在船上,倒算比較寬敞了。
一個圓形的邊框嵌在牆上,裡麵是一片漆黑。她反應過來,這是船的窗戶,而且是船體靠下的位置。現在已經到了晚上嗎?她睡了多久?
“放開我!你們這是綁架!”
也顧不得恐懼什麼,這樣的“熟人”做出此等無禮的舉動,此時憤怒的情緒大過其他一切。
“不是綁架,請您冷靜一點。”曲羅生有些好笑地說,“稍微想想,殷社沒必要向您的家人索要贖金。相信以你們中產階級家庭條件,也提供不了什麼。”
言之有理,但聽起來真讓人生氣。
“綁架又不都是要贖金。”梧惠的聲音正常了些。
“那還有什麼呢?其他的物質,比如法器?您並沒有這些,我們無利可圖。”
“還不承認你們搞人口販賣!我警告你們,這是犯法的!”
曲羅生沉默了幾秒。梧惠很難判斷,這是否有為後半句憋笑的成分。
“這更是無稽之談。我們承認殷社在早期,的確有些……生物遠洋貿易。不隻是人。但這已經是被禁止的生意了——何況利潤也不再可觀。現在,我們不過是幫助一些需要離開家鄉的人,前往新的地方生活,順便收取一些手續費而已。這次請您來,我們並不打算收取任何費用。雖然也沒與您提前打招呼就是了。”
“這就是關鍵啊!”梧惠又掙紮了一陣,儘管是徒勞,“打什麼招呼?我人都要被你們打死了!”
“我們應該沒有進行暴力運輸……”曲羅生豎起一根手指湊在臉邊,認真回想起來,“隻是容器比較狹窄,讓您受委屈了。還請理解,這是考慮到您對殷社的工作有些偏見,可能不會配合我們,才出此下策。”
“所以說誰會配合你們綁架啊!!”
“所以說不是綁架哦。”
“那你放開我。”梧惠氣得蹬了一下床,“既然不是綁架,連人身自由也不給我嗎?”
“這不是通往北方國家的航道,請您放心好了。殷社的人會全程陪同您,不必擔心安全問題。至於人身自由,請您諒解。我判斷您現在不具備冷靜溝通的條件。為了您和其他人——尤其是我,的個人安全,恕我暫時不能讓您自由活動。”
“話都讓你說了。我還能打得過你?”她重重地歎了口氣,“不是通往北方的……那是哪兒?”
“南國。”曲羅生回答,“碧落群島。”
梧惠渾身過電般震了一下。她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出現在去往那裡的路上。
她磕磕巴巴地說:“不、不是……為什麼啊?什麼意思?你、你們怎麼能……憑什麼?這不對勁。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您一定有很多疑惑。請放心,我會一一為您進行解答。也正因為問題有很多,我們才沒時間提前與您說明。采用了有些粗暴的方式,請不要介意。”
“我有提出異議的權力嗎?”
“當然有。”他爽朗地笑了,“隻是需要評估。”
“……”
梧惠放棄掙紮了。她像個死人一樣躺著,眼睛怔怔地盯著天花板。燈很亮,有點兒晃眼睛,但她沒心思在意。
“您好像很失落。”
“廢話。”
“抱歉。我不太能理解正常人在這種場合下會有怎樣的情感。”
這叫什麼話?
曲羅生不知道哪兒掏出一枚蘋果,又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把水果刀,坐在旁邊的小沙發上削起果皮來。水果清甜的氣息傳來,梧惠忍不住吞了口唾沫。昏迷到現在,她還什麼都沒有吃呢。
“先為您澄清一點吧:我們無意傷害你。這在之前的對話中,我已經反複強調數次。隻是過程……有些不太溫和。失禮了。這點我們需要承認。”
你的存在已經是最大的威脅了。
梧惠懶得說出口,在被動的情境下也不想惹更多麻煩。
“接下來……稍微為您介紹一下吧。我們所在的船隻,屬於殷社的財產,持有者是社長殷紅。這是一艘客輪,名為放逐玫瑰號,排水量與負載量都遠遠小於貨輪。她總停泊在緋夜灣附近的碼頭,時常成為各種娛樂活動的舉辦場地。實際上,她很少出航,大約一年隻有一到兩次。”
梧惠總覺得很奇怪。放逐玫瑰號……她從未聽說過。但她的腦內,就是能浮現出一艘遊輪的具體模樣,上麵還漆著殷社的標誌。這分明是她夢裡見過的事,怎麼可能反饋到現實中來?她從不知道這回事的,這段記憶從何而來?巧合?未免太離奇了。難道和當時赤真珠的效用有關嗎……
等等。若是這麼說,那莫惟明難道也——
梧惠暫時沒有提問,而是靜靜地聽曲羅生說。
刀片刮過果肉,發出沙沙的聲音。
“這次請您來,主要是希望您能提供幫助。”
“……幫助什麼?不,我不要——拿開。太危險了。”
梧惠狠狠歪過頭去,避免紮著蘋果塊的刀離自己太近。雖然曲羅生遞來的水果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還貼心地去了皮,露出黃澄澄的果肉——但梧惠真的很擔心一個大浪過來,自己身上給小刀開出一道蘋果味的血口子。
“我們真的很需要您。且非您不可。”
曲羅生將切好的果肉放到一個碗裡。此時海浪發生了較大的起伏,碗微微向一側移動,發出吱吱的摩擦聲。梧惠感到身體隨之傾斜,但因為繩索的保護,她沒受到什麼影響。反觀曲羅生,他輕巧地保持平衡,如履平地。
“我不覺得我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梧惠無奈地說,“我沒有法器,也沒有其他資源,更不認識什麼厲害的人。不管你們溫和地跟我講些什麼,還是采取過激的手段,我都覺得……我無可奉告。”
“不需要說什麼,您隻需要存在就好。”曲羅生攤開手,刀在空中反射明亮的光,“船上有很多客人,都是去南國的……不都隻是為了遊玩。大多數人從此落腳,在南國生活。這也是殷社如今的業務之一。怎麼樣,聽起來比人口販賣要合規多了,是不是?”
“但實際上並不合規吧?”
“這不重要。”他放下刀,“重要的是,您並不屬於他們。之後,我們會帶您回去,您會回歸正常的生活,並允諾一筆報償。”
“……怕是我有命拿,沒命花哦。”
“不會。我們會實時保障您的安全。”
“那不就是監視嗎?”
“飲食起居發生的一切費用也由殷社承擔。”
“你在聽我說話嗎?”
“這都是因為你很特彆。”
“你根本沒在聽吧?”梧惠忽然皺起眉,“什麼特彆?”
曲羅生倚靠在桌邊。又一陣浪潮席卷而來,船體發生劇烈的顛簸。裝著蘋果的碗兒轉了一圈,險些從桌子邊緣滑落。曲羅生穩穩地接住了它——隻有一枚蘋果因為摞得太高,從碗裡滑到地麵。
“也許你能猜到,放逐玫瑰號上有你的熟人。”
“……”梧惠緩緩吸了口氣,才說,“我知道。”
“莫醫生是我們的貴客。這次航行,除了輸送一些客人外,殷社也有自己的目的。不難猜出,這與他父親生前的研究有關。雖然殷社有權對莫老的遺產進行處置,但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們,讓九爺渾身不自在。所以,這次行動也隻能悄無聲息地進行。因此,我們不能準備大多資源,以掩人耳目。若有莫醫生在,相信我們的探索與回收計劃,會順利很多。”
梧惠平淡地說:“我猜到了。你們是相互利用的關係。”
“您的用詞不太中聽。應該說,是各取所需。”
“隨便吧……但到底和我有什麼關係?”
“您還不明白嗎?”
曲羅生將裝著蘋果的碗放到桌子中央,走到梧惠的床邊蹲下身。梧惠彆扭地擰過頭去。這個人身上透露的那種陰寒的氣息,梧惠確定不是錯覺。
“即使是合作關係,我們也缺少相互製衡的辦法。雖然看起來,作為一個集團而存在的殷社,相較於作為個體存在的莫醫生,具有天然的優勢。可實際上,不會再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父親。一旦他拒絕配合,我們會十分被動。”
“……”
“他是一個亡命之徒。”他說,“他不想做的事,誰也拿他沒有辦法。任何的利益與詭計,在一個連自我都可以置之度外的人麵前,都形同虛設。儘管殷社的人也是一群亡命之徒,但是,亡命之徒之間是無法形成牽製的。”
曲羅生是對的。
他太了解莫惟明了,也可能是天璿卿·殷紅,太了解他。梧惠感到可怕。
“所以?”她還是追問。
“我們需要你。”他湊到梧惠臉邊,“你是唯一能製衡他的那個人。所以我們必須帶上你,並始終讓你處於我們的手眼之下。您不會受到傷害,請放心——如果您足夠信任他的話。但我們可以保證,他不會讓我們有對您出手的機會。”
“我?”
就憑我?
“你們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哈哈!我保證到時候稍有風吹草動,他就會把我們所有人撂下逃出生天,留我們幾個乾瞪眼。到時候失去任何價值的我就會被你們第一時間扔進海裡喂魚。”
“哈哈哈。您真是太低估自己的作用了。不信的話,我們拭目以待吧。”
他的氣息撲到梧惠臉上。梧惠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覺得心情十分複雜。她的確不高估莫惟明的品性,但……她知道,至少他並不是自己剛才形容的那種人。
“你鎖骨上有個痣。”
“嘖!”梧惠猛地扭過頭去,“你煩不煩!”
將臉架在枕邊的曲羅生又笑起來。他連呼吸都是冷的,氣流碰到梧惠,讓她心煩意亂。她皺眉不語,曲羅生又坐在她的床邊。
“你看上去心情不好。”
“……你倒是告訴我,這種情況下心情怎麼可能好起來?”
“我不明白。你在擔心什麼?”
“擔心的可多了!除了安全……就是工作。我沒有給報社請假,這麼久不去,他們會開除我的!”
“……我想他們應該會在發現你不在家後報案哦?”
“隨便。反正工作不保。”
“我們會賠償您的。或者,為您介紹另外的工作機會。”
“我不要。你們的工作聽起來很危險。”
“好吧。那太可惜了。”他蹺起二郎腿,並沒有離開的打算,“我還以為您真缺錢到這個份上。真奇怪,一般人都會同意的。為什麼您總有些奇怪的堅持,我並不理解。不如說……我不理解大多數人都在堅持些什麼。”
“你當然不——你為什麼不理解?”梧惠停頓了一下,“從剛才起,你就在說一些很奇怪的話。你不懂的未免太多了吧?”
“……”
曲羅生扭頭看向她,背光的麵容籠罩蔭翳。
“抱歉。我很多事都難以解讀。”他輕笑著,“看在您是隱元卿的份上,我願將您視為與九爺平等的存在。我不介意告訴您為什麼,隻要您不覺得枯燥。”
梧惠感到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