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惠王來勢洶洶,似春風野火,然不足半日的工夫就摔得氣息奄奄,隻餘下了一口氣在。
西太後的夫君死得早,這些年膝下也隻有魏罌這麼一個子嗣,她們母子為了早日親政,裝瘋,賣傻,示弱,在魏宮的高牆之中蟄伏已久,綿裡藏針的人,豈能就這麼善罷甘休。
因此,這回來必定要大鬨一場,鬨出個地覆天翻不可。
旁人拿謝玄沒有辦法,可西太後也許有,她不必似旁人一樣撒潑耍橫,隻需憑借年少時候的情意,就能在謝玄麵前扳回一局,不管怎樣,總能想辦法打個翻身仗。
旁人也並不懂謝玄,隻有阿磐知道,謝玄的心有多柔軟,他又是一個多麼重情的人。
他沒有忘記多年前故人的玉璧,也就不會忘記年少時候的小青梅。
天光漸暗,已不如晌午時候明亮了。
將軍們把魏國的侍衛宮人一並堵牢嘴押了下去,趙國的宮人已經躬身低頭收拾完食案,開始清理起階前漸漸變了色的血漬來。
各自忙碌著各自的,卻鴉默雀靜,十分有序。
宮門到底開不開,許不許人進來,來人還在等著晉君下令,而立在階前的人笑了一聲,默著沒有說話。
一頭的華發在西斜的日光下泛著金黃的光芒,玄色鎏金的長袍亦一樣閃著金晃晃的光色。
誰知此刻的他,又在想什麼呢?
是想這一場國賭,想適才丹墀的鬨劇,還是在想此時就在宮門口的太後一行呢?
沒有人知道。
阿磐想起自己最初得見謝玄的時候,那時隻覺得他恍若神明。
便是背負了許多那些不好的名聲,似什麼陰狠暴戾,殺人如麻,便是手中也果真沾了許多的血,也果真殺了許多的人,便是這大明台的九丈高階也果真沾染上了鮮紅的血漬,然他仍舊是乾乾淨淨的。
背負了國仇家恨,亦一樣師出有名,誌存高遠,也至純至粹,他的心亦一樣是一塵不染的。
他立在那裡,沐在光中,這偌大的王宮莊嚴赫赫,延綿幾百裡,都是他的故宮,也已經是他如今的宮闕。
就在這片宮闕,魏氏曾使姬氏血流滿地,沒有多少年過去,姬氏的子孫以另一種方式殺了回來。
魏趙韓三國的先祖可曾想到,竟會有這一日,竟這麼快就會有了這一日呢?
不知。
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已死了太多的人,然魏國政權的過渡終歸是十分平穩的。
他看起來在陪惠王胡鬨,可如今便知道,他沒有一句話是多說的,也沒有一件事是白白做的。
兵不血刃,不費一兵一卒,沒有傷及一個無辜的百姓,甚至,連把火都沒有放,連一屋一瓦都沒有損毀。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下攻城。
武力不過是他最後的手段。
這是魏人的幸事,是魏國的幸事,亦是謝玄無量的功德。
這樣的謝玄,怎麼不算神明呢?
來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因而抬頭又問,“主君,可許太後進宮?”
那人神情淡淡,也說不出到底算是什麼樣的情緒,“孤乏了,不見客。”
是了,從上黨郡啟程後,接連趕了半個月的路。
才至晉陽,還來不及好好歇腳小憩,就沐浴焚香,岌岌入了宗廟告慰祖宗。
老的也好,小的也好,全都痛哭流涕,耗空了氣血。
待回了晉宮,又於星夜裁處趙敘,又是小半夜的工夫。
才合眼幾時,魏罌伏晝又殺氣騰騰地來了,這又是小半日過去了。
便是神明,也要累了,倦了,乏了。
丹墀的金鼓仍舊立著,百官待過的痕跡已經差不多沒有了,不管是宮人臟汙的血漬,還是魏氏把高階白玉上雕刻的龍鳳染上的血,都也已經沒有了。
人好像沒有來過,這鬨劇仿佛也不曾發生過。
然等這一日過去,過不了幾天,也就要改朝換代了吧。
來人領了命,匆匆告退離去了。
那階前立著的人兀然立在那裡,遲遲也沒有轉身。
他又在看什麼呢?
阿磐於座上起身,踟躕著上前,緞履著地,那曳地的裙袍在白玉磚上拖出來輕沙沙的聲響。
與他一樣縱目望去,你瞧,這一大片宮闕之中,也一樣有延綿不知多少裡的芸薹啊。
明黃黃的,不見個儘頭。
唉,他立在這九丈高的階前遠眺的時候,可一樣也被這片明黃刺痛了雙眼?
唇瓣輕啟,卻不敢也不忍開口去問。
隻行至那人一旁,於這階前陪他立著。
晉陽的風卷過飄蕩於宮牆的黑龍旗,又掠上石階,拂過他們二人的袍袖,把他們二人寬大的袍袖高高地翻卷起來。
阿磐仰起頭來望一旁的人,見他思緒恍惚,仍舊鎖著長眉。
那鎖著的長眉在他眉心形成了細細的紋路,那一雙鳳目充斥著千萬種的情緒,任是哪一種也有著沉沉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