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之人,無不是栗栗危懼,膽喪魂驚。
一個個全都匍匐在地,驚叫之後,再不敢聲張。
再無人敢說什麼“魏國完啦”,也再無人敢叫什麼“大王”。朝中為官久了,若非不能克製自己的本能,就連適才那一聲驚叫也決計是不敢有的。
若是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必定要把適才驚叫的自己,連連狂扇上幾個嘴巴。
大明台是君王寢宮,那九丈高階砌得當真是高而闊大啊。
堅硬的白玉磚上雕龍刻鳳,那四尺小兒就在那高而抖的高階上“砰砰咚咚”地往下滾著,滾著,連連翻滾,不能停下。
來時大搖大擺地奔上高階,似一隻張臂的鵬鳥,想去爭權搶主座。
不到小半日的工夫,就丟了冠冕,碎了毓珠,連大袍服都被人踩滿了塵土,以最不體麵的方式滾了下去。
初時還能慘叫出來,“啊——啊啊啊——啊——啊——”
後來就隻聽得見那砰砰咚咚的聲音,那慘叫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小,越來越弱,聽著呼嚕呼嚕的,似是口中溢滿了血。
宮人不是嚇得昏死過去,就是驚得抖如篩糠,“大大大王”
百官不敢起身奔去查看,也不敢挪動一步,自古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道理無人不知,也無人不懂。
因此,他們跪伏在地,在他們從前的大王滾下高階之後,朝著晉君跪拜。
“王父……萬歲”
“王父……萬歲!”
“王父萬歲!萬歲!”
初時聲腔顫抖,徘徊觀望,很快就順理成章地山呼起了“萬歲”來。
很快有人奔上高階,稟道,“主君,摔得厲害,倒還有氣兒。”
晉君微微頷首,整個人沐在這故宮的日光之下,脊背如雪裡挺拔的青鬆,沒有一絲晃動。
輕描淡寫地就決定了一個人的歸宿,他說,“既傷了,帶去北宮,小心侍奉。”
北宮是晉王宮最偏僻簡陋的地方,聽說那裡從前隻住閹人與被冷棄的姬妾,後來日漸荒蕪破敗,便開始成了專門關押犯罪宮人之處了。
伏晝坦然失色,大聲斥道,“謝玄,我便看著,看看太後娘娘來了,你該怎麼辦!”
晉君嗤笑一聲,他何必在乎。
他蜚英騰茂,已經站在了萬仞之巔。(蜚英騰茂,即人的名聲與事業日益昌盛)
何懼一兩個人的言之鑿鑿。
何況師出有名,名正言順,亦不懼史官口誅筆伐。
何況這後世的曆史,不都得由著最後的勝利者書就嗎?
謝玄沒有回頭,他身後劍戟森森,金鼓在風裡爭鳴,他的寬袍大袖在丹墀之緣翻動,翻出一副盛大絢爛的模樣。
他隻是俯睨著階下那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四尺小兒,聲腔冷峭,似是自言自語,“孤等她來,也許久了。”
在此時此刻,那癲狂昏死的惠王也好,這些位高權重然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百官也好,都在他的腳下,也全在他的腳下。
是啊,還在上黨的時候,他說過去的人與事,都該一一清算了。
先清算了惠王,接下來就要清算那個被稱為“太後”的人了。
他會如何清算,阿磐不清楚。
可一早就知道太後與他是舊時曾談婚論嫁的情分,有這樣的情分在,他又能如何清算了結呢?
也許太後一哭,一鬨,也就放他們走了。
封一個國中之國,抑或城中之城,圈著,養著,抑或直接趕去長城之外,與趙敘一樣,魏趙二氏都在塞外牧馬放羊。
全都由了他。
伏晝的臉一回回地駭白了顏色,仍舊要硬著頭皮為自己的黨派求一線生機,“等她來,知道魏國的君主,知道自己的兒子被你弄成弄成這幅模樣,你又該如何交代?”
謝玄臨風一笑,“孤何須向誰交代。”
周褚人冷笑一聲,“先想想你自己吧,想想你們伏氏九族,可能安然脫身啊。”
伏晝驚愕變色,“與我伏氏何乾?謝玄!周褚人!好一個神奸巨蠹,好一個奸賊佞臣!莫要憑著你們手裡的兵馬,便弑君殺臣,便”
百官勸誡著,“唉,丞相快快閉嘴吧!”
拉扯著,阻攔著,“丞相慎言,慎言啊!”
伏晝朝著眾臣呸了一聲,大聲罵道,“鼠輩,爾等鼠輩,不配為人!”
越說越氣,越說越極力地朝著百官吐口水,“呸!呸!呸!”
百官抬袖倉皇躲著,閃避著,“唉!”
晉君道,“吵得孤頭疼,伏氏失心瘋了,押得遠遠的,醫病,灌藥。”
底下的將軍們連忙領命,這就趕緊把伏晝的嘴巴堵住,也不知是從哪裡尋來的破布,把那張到處吐口水的丞相堵得嚴嚴實實。
繼而又五花大綁,似捆住豬狗一般。
任他怎麼掙也掙脫不開,怎麼喊也喊不出一絲的聲響來。
免得再吵到晉君,驚擾到大殿裡的人。
兩三人押著,摁著,連拖帶拽的,很快就把那瘋狂掙紮扭動的人給帶走了。
吵嚷鬨騰了小半日的大明台,總算安靜了下來。
謝允道,“時候不早了,主君為諸位大人備好了留宿的殿宇,供大人們小憩。”
百官早就生出了一頭的冷汗,恨不得夾著尾巴趕緊逃離這兵甲森嚴之地,也不管是安置在什麼地方,是如何安置,總之當下要離開此地最好,免得似伏晝一樣禍及自身,再禍及家人與九族。
因此一個個連忙起身,不敢抬頭麵君,一個個拱袖俯身,小心翼翼地說上一句,“拜彆王父”
說完幾乎屁滾尿流地就跟著引路的將軍往外走去,斂氣屏聲,不敢多說一句話。
在這詭異的岑寂中,忽聽得有腳步聲岌岌奔來。
來人踏著魏罌的血拾級而上,稟道,“西太後的車駕已經到宮門了,急著要立刻就麵見主君。”
是,西太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