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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90章 為主人死,我心甘情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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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弩箭,仍舊抵著。

箭鏃鋒利,刺透了他的外袍,也沿著外袍抵進了那人腰間,往四下都皺起了一片褶子來。

是夜,有一瞬的岑寂。

岑寂的仿佛周遭一切都死了,滅了,都隨著驛站這一把火燒了個乾乾淨淨,燒了個灰飛煙滅,什麼都不剩。

這岑寂令人害怕。

那一強一弱的心跳,都能聽個清清楚楚。

一樣亂七八糟地跳著,沒有均勻的節奏。

謝硯的小手抓住了蕭延年的袍領,小嘴一張一合,笑眯眯地要與他說話。

人雖很小,才不足七月,然而卻認人,因而咿咿呀呀的,叫的不是“父親”。

這麼小的人,他也記起從前十月的陪伴了嗎?

記起了那人的呼吸,那人的心跳,記起了那人身上的蘭草味,記起了那雙熟悉的雙眼。

他也記起了曾施加於母親腹上那溫柔的輕撫,記起了那青竹劈砍做木馬蜻蜓的聲音了嗎?

是因記起了,這才天然地就要與他親近了嗎?

身後的人聲音涼了下來,夾著若有若無的歎,“你做了他的餌。”

什麼是餌?

餌。

是張機設阱,打鳳牢龍。

是插圈弄套,儘入彀中。

她算是謝玄的餌嗎?

不。

不算。

她不做蕭延年的刀,也沒有去做謝玄的餌。

謝玄自己就是餌。

他若不做餌,他的虎賁將士早就傾巢而出,他也就不會涉險在這客舍裡與人短兵相見。

魏人伏在暗處,騙過趙女,熬更守夜,隻等千機門來。

阿磐轉過身來,見那人眼尾泛紅,看起來心碎神傷。

這滿天火光搖曳著,把謝硯的小臉都映得通紅,可那人原本蒼白的臉龐卻並不見有幾分血色。

她想,他怎麼還不走呢?

她哭,是因了她知道蕭延年來了就得死。

一樣的邊關險隘,一樣的遠離王城,魏國有大軍壓境,蕭延年來的人才能有多少呢?

他來就是死路一條,沒有生機。

抵在那人腰間的弩箭緩緩垂了下去,阿磐憮然,“你怎麼就不能,安穩地留在晉陽,做你的趙王呢?”

好好地做他的王,正大光明地打仗。

若還願複國,就等誕育子嗣,把兒子送去中山故地,再賜地為王。

若不願,就在太行以西做個守成之君,守個十年,也沒什麼不好啊。

什麼都想要,到頭來,就什麼都不會有。

她想不明白,因而問,“你圖了什麼啊!”

那人怔然回道,“圖你。”

這岑寂看起來漫長,卻不過一瞬,並沒有多久。

俄頃的工夫,便聽外頭殺聲四起。

那吱吱呀呀的木樓梯上腳步亟亟,有人借夜色驚惶奔來,身影在門外擦出了飛快的幾道,繼而破窗翻來。

黑色的夜行衣有多處破開,破損處已露出了綻開的血肉。

血就順著陸商持劍的手往下淌,從肘間手臂淌,沿著那暗黑的夜行衣,嘩嘩地往下流,把那一雙手染得通紅,染得血光四下都是。

範存孝也一樣,他的腿在微微地抖,他的腿也一樣在嘩然地淌血。

隻想著要調虎離山,卻料不到被謝玄關門捉賊。交手這麼多次,他們好似從來也不曾吃過這樣的虧。

陸商手抖著,聲腔顫著,“主人!快走!”

是啊,快走吧。

他該如他的字一樣,當機立斷,真正地“棄之”。

可他兀然立在那裡,不知在想什麼。

陸商上前推了一把,“師兄,帶主人走!”

範存孝護住蕭延年,瘸著腿便往外去,一踩一個血腳印,“主人!”

可陸商卻不走,手裡的刀翕動著,抬手便架上了阿磐的脖頸,壓聲低喝,“出去!”

那人驀地回頭,“你要乾什麼?”

陸商的刀橫著,“師妹,你若還記著主人的好,就送主人出去!”

是,她記得蕭延年的好。

但她不能。

死也不能。

她背棄過蕭延年,不能再背棄謝玄了。

就這短短的一輩子,不能總做個叛臣啊。

她選了父親的路,死也得忠於晉君,忠於一人啊。

一條道走到黑,再不能三心二意了。

眸中凝淚,抱著稚子,弩箭在手裡攥著,她立在原地沒有動。

蕭延年搖頭,“陸商,走吧!”

可陸商眼眶通紅,那一向強悍的人此刻幾乎要哭出聲來,“主人,走不了了!”

那麼多次都能虎口逃生,上天入地,如進無人之地,他們來的時候不會想到是夜竟會走不了。

可蕭延年笑了一聲,他說,“阿商,放手。”

蕭延年是第一次這樣喚她吧。

不知是不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但那強硬的人聽了蕭延年這樣溫柔的一聲喚,心都軟了,眼淚唰地一滾,到底是放下了刀,也鬆開了手,“主人”

雜亂的腳步聲正往樓上衝來,鎧甲與兵器摩擦出叫人頭皮發麻的聲響,範存孝護著蕭延年往外衝去,陸商臨走前歎了一聲。

她說,“師妹啊,真羨慕你啊!下輩子,我也想想做一回,主人心裡的人啊”

說得阿磐心頭一酸。

這亂世裡的女子,尊貴也好,低賤也罷,生在高門也好,活在山野也罷,命好的做個閨閣千金,命壞的於刀尖舔血。

誰又真正地快活呢?

便是那金枝玉葉的公主,如今不也飄泊在異鄉嗎?

南平公主還昏著,宜公主已經醒來,那年幼的公主見了一地的屍首和血汙,忍不住大聲尖叫,尖叫著抱頭往外跑,“啊——死人啦——死人啦——”

地上的都是她來時的同伴,如今一睜眼全都成了僵直的屍骨,連滾帶爬,跌跌撞撞,愈發尖叫得不能停止,“啊!救命!救命!救命啊——”

這門外的廊下已經布滿了人,個個在門口挎刀立著。

那些入夜歡好的將軍們,哪還有一點兒酒色之氣呐。

要走的人已從闌乾翻了下去,然而驛站大門緊關,外頭早已是天羅地網了。

屋簷牆頭,黑壓壓的伏滿了人。

那月光與火色之下泛著白光的箭鏃和刀劍,密密麻麻,插翅難逃。

謝玄就負手立在對麵二樓廊上,月色披了他一身,那青鬆般挺直的身子無一絲晃動,居高臨下,鋒芒銳不可當。

他等待刀鋒已久。

等待此刻已久。

馬車裡的話還猶在耳邊,“早該殺他。”

那人說起此話的時候神色晦暗,沉頓陰鬱,那雙按在車輿的手青筋暴突,骨節發白。

早該殺他。隻想殺他。

深惡痛嫉,恨之入骨。

因而沒有多餘的廢話。

他衝樓下的人笑,那指節修長的手抬起,他說,“放箭。”

聲音不高,然那上位者的壓迫與威懾拔地參天,乍然迸射。

一旁立時有人揚手,高聲命道,“放箭!”

屋簷牆頭,張弓拉箭,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她看見蕭延年回眸轉身,那其中眸光複雜,有萬般變化。

看得她心碎神傷。

兀然想起了南國的芭蕉,想起月色裡的稻田,想起有人哀哀歎息,“還是靈壽好啊。”

想起有人愴然一聲,“再也沒有懷王了。”

想起有人扼腕長歎,“死便死了,死也罷了,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那一聲令下之後便是萬箭齊發,如那南國的雨,密密麻麻,從四麵八方破風而來,鋪天蓋地地降下。

她望著蕭延年,用他教過的唇語說話,“主人,回靈壽吧。”

她看見蕭延年慘然一笑。

她看見陸商撲了過去,死死地擋住了蕭延年,“主人!”

霍然一下就被射成了刺蝟。

她聽見陸商斷斷續續地說話,一張嘴全都是血,“為主主人死,阿商心”

話已經說不出來一句,可仍舊衝著她的主人笑。

阿磐極少看見陸商笑。

不知道陸商笑起來的時候,也這樣好看。

她笑得淒豔。

也死得安寧。

他們為自己的主人,甘冒虎口而來,不避湯火而戰。

她看見範存孝攙住了刺蝟一樣的陸商,頃刻之間也渾身是箭,“師師妹!”

阿磐的眼淚唰地一下滾了下來。

扔了她假死藥的人,死了。

給了她假死藥的人,也死了。

他們周身被射穿了無數的血窟窿,任哪一個血窟窿都汩汩往外冒著血花。

屋簷牆頭的羽箭還在劈頭蓋臉地放,黑衣侍者全都擋在他們的主人麵前,箭鏃與刀劍相撞,撞出了錚然凜冽的響,也撞出四濺的火星子。

血肉之軀可能擋得住那尖利的兵器?

不能。

因而人仰馬翻,血肉橫飛。

黑衣侍者就如一堵長城,一排排擋著,護著,也一排排全都轟然倒了下去。

阿磐不知道自己的眼淚為什麼抑製不住地往外淌,那一雙眸子裡波濤洶湧,滾滾奔出,決堤而下。

可到底不敢放聲大哭,也不敢開口求謝玄。

不敢。

也不能。

人就定定地立在那裡,周遭的一切全都聽不見,那淚眼朦朧裡,隻看得見那漫天箭雨裡的人。

她不是鐵石心腸,她有血有肉,她不會眼睜睜地看著為師為兄的人在眼前死去,而吝嗇的一滴眼淚也不肯流。

那是從前給過她一命的人啊。

那是中山人的君王。

他的人都死了之後,他也就死了。

再不會有人赴湯蹈火,擋在他身前。

謝硯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樓下的人一身血泊,他在那漸漸熄去的火光裡衝她笑,發絲淩亂,雙臂展開,闔上了眸子。

那清瘦的身軀在懷王五年的夜風裡立著,立於他死去的人馬之中。

那寬大的袍袖在風裡鼓蕩,鼓蕩出慘烈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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