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夜。
千機門這三個字,當真念叨不得。
外頭火光隱隱,透過窗子映進客房,映得人心頭惶惶。
魏人的馬慘烈地嘶吼,跑不了的在地上痛苦打滾,跑得了的就在這驛站裡頭四下逃竄。
有人於樓下大聲疾呼,“快起來!快起來!抓刺客!快起來啊!”
南平公主驚慌問道,“是什麼人!”
宜公主駭得渾身發抖,眼淚一汪一汪地掉,“姐姐!我害怕!”
謝硯睡不踏實,左右輾轉,阿磐一手小心地輕撫,另一隻手已將金柄弩箭藏在袖中,牢牢地攥緊了。
忽而一聲慘叫劃破了邊關的夜空,“啊!趙趙人!”
聲音熟悉,是謝玄的將軍。
緊接著又有人驚恐喊叫,“小心女人!女人裡有細作!小”
話說一半,戛然而止。
蕭延年送來的人,又有幾人是簡單的呢?
那燒起來的馬廄很快火光衝天,濃煙滾滾。
拍門聲、疾呼聲、馬嘶聲、慘叫聲,一聲聲的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驛站已是一片混亂。
那人巋然不動。
隻是笑了一聲。
那姐妹二人駭得撲進謝玄懷裡,緊緊抱著不肯鬆手,“他們就是這樣殺父王和三哥哥的!王父南平好害怕救救我們!”
南平公主雖害怕,但還並不曾大哭失態。
宜公主到底年紀小些,驚得厲害,哭得喘不過氣來,“宜兒宜兒不想死王父宜兒還不想死”
阿磐怔怔瞧著,隔著素紗屏,把外頭三人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候,誰又不想抱緊那寬闊的胸膛呢?
公主到底是公主,自小金尊玉貴地養著,沒有什麼是不敢做的。
想說什麼就能說什麼,想做什麼也輕易就敢去做。
真叫人羨慕啊。
孩子不安地醒來,阿磐連忙哄拍。
再抬頭時,見謝玄已把她們姊妹二人推開了,起了身來,不痛不癢地說話,“公主回去躲好了,小心濺一身血。”
一人叫道,“我不走!外頭刀劍不長眼!”
一人哭道,“不要不要!王父不要丟下宜兒!”
總之狗皮膏藥一樣賴著,那人對此沒有什麼好辦法。
就在這混亂與恐慌之中,忽而外頭有黑幢幢的人影一閃,南平公主驚叫,“有人!有人來!”
謝玄的長劍徐徐拔出,刺客已然破門而入。
趙國公主躲在角落瑟瑟發抖,駭然抱在一起,隻知道驚呼,“啊!殺人了!啊——啊——”
把謝硯驚得要哭,阿磐忙輕聲去哄,“不怕,不怕,母親在””
再看外頭那宜公主眼睛一閉,已然昏死過去,“啊”
先殺進來的是白日的使臣。
趁亂奔至房中,舉刀便砍。
刀劍相撞,錚然作響。
南平公主閉緊雙眼,尖叫不止,“來人啊!來人啊!刺客殺人啦!護駕!護駕啊!”
霍然一聲悶頓的響,穿透血肉,斬斷骨骼,那使臣已被謝玄一劍劈成了兩半。
那殷紅滾熱的血啊呼啦啦四下噴濺,在素紗屏上濺出了慘烈的花樣,也濺了南平公主一身。
南平公主愈發沒命地驚叫起來,“啊!啊!血!血!好多血!啊——”
驚得謝硯大聲哭了起來。
刺客初時隻有一人,很快那幢幢的黑影一個個地湧了進來。
白日風姿綽約的趙女如今全成了手起刀落的刺客,殺進來的也不知有幾人,個個兒舉刀朝謝玄揮砍過來。
短刃相見,謝玄又能撐到幾時呢?
公主們早就嚇得昏死過去,而阿磐知道不會有將軍來。
孩子在懷裡抱著,弩箭在手裡握著,早就把金柄握出了一層薄汗。
忽而有人破窗,那鋒利的劍芒直直地衝著她們母子刺來。
藏在袍袖裡的弩箭一出,一箭就射穿了刺客的咽喉。來一個,殺一人。
來兩個,殺一雙。
南平公主早就駭得昏死過去,孩子沒命地哭,殷紅的血濺四下噴濺。
驛站裡亂成了一團,人嘶馬叫,樓下還不知情形如何,但樓上已殺了個血肉橫飛,殺了個乾乾淨淨。
那人繞過素紗屏,踩著一地的屍首進來,輕輕摩挲她的臉,也摩挲著哭鬨的稚子。
那隻手原本沾滿了汙血,安撫她們母子時,已經擦拭了個乾淨。
阿磐問,“大人,還好嗎?”
那人點頭。
那便是好。
孩子也好。
他一來,稚子抽抽搭搭的,也就不哭了。
那人點頭,片刻俯身,以額相抵,“阿磐,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姑娘。我兒也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虎父焉有犬子啊。
阿磐眸中一酸,“他像父親。”
那人笑歎,一雙手捧住她的臉,“孤,後繼有人,好啊!”
有人在外頭低低問道,“主君,可還要等?”
那人道,“等。”
等。
等一個人。
他一定會來。
是了,你聽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地奔來,最後勒馬停在了院中。
有人在外頭喝道,“門主來了!”
門主。
阿磐心中一歎,他到底是來了。
窗子早破了,因而就透過這窗子,清清楚楚地聽見了蕭延年的聲音,“謝玄,又見麵了。”
蕭延年的聲音,她聽上一句就能分辨個明白。
她也聽見謝玄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是因了他等待已久。
他說,“阿磐,再等等。”
阿磐的心絲絲抽疼,本能地就抓住了那人的袍袖,“大人”
那人鳳目幽深,猜不透在想什麼,也許以為她要開口相求,因而笑著應了一聲,“嗯。”
然她沒有旁的可說的,不會求什麼,不過隻有一句,“小心。”
那人笑著點頭,“好。”
這夜始終不曾出門的魏王父,因了蕭延年來,到底是提劍走了出去。
可她也不知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提著一口氣。
懷裡抱著孩子,哄著,拍著,輕輕晃著,到底不曾去窗邊,不敢往樓下看上一眼。
忽而又是一陣大亂,樓下人馬嘈雜,全都往遠處湧了去。
隻知道謝玄提劍下樓,那腳步聲把木樓梯踩得吱呀吱呀地響,也踩得人心頭惶惶。
人聲一去,便有人輕聲進屋,來人不語,隻自背後抱住了她。
阿磐知道來人是誰。
來人有她熟悉的蘭草味。
他在這裡,那適才在院中說話的,又是誰呢?
哦,千機門會易容術,亦會學人說話。
隻說範存孝,不就是個中高手嗎?
阿磐身子一僵,輕聲問道,“你來乾什麼?”
那人還是從前的聲腔,“寡人想你了。”
阿磐眸中一濕,“你不是要戰場相見嗎?”
來人隻笑,“君子,做一回就夠了。這世道,隻做君子,可怎麼活?”
是了,兵者,詭道也。
可他也許還不知今夜來,到底意味著什麼。
他當這驛站來去自如,當謝玄從前殺不了他,如今便也殺不得他。
來人的臉帶著邊關夜色的涼,這涼意蹭在她頸間,自顧自地說著話,“他待你不好,你跟我走吧。”
阿磐心中沉沉的,“他待我好。”
那人輕嗤,“好與不好,我看不出來?”
也許吧。
他曾說她是個透明的人。
那人還道,“去了魏國,就再不會有南國那樣的好時候了。”
也許吧。
也許有一日,終將會被這烏鴉嘴說中。
但南國好嗎?
阿磐搖頭,“我不覺得那樣的時候好。”
那人消停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心裡的人是我,你卻不知道。謝玄知道,因而他待你不好。”
他太能說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夜正處於怎樣的境地。
阿磐手裡的弩箭抵住了來人的腰腹,“你該走了。”
那人還笑,“你會殺我?”
她硬著頭皮回話,“會。”
那人一頓,片刻道,“那你殺。”
謝硯的小手攥著拳頭,他見了蕭延年不哭也不鬨,他甚至還想去抓蕭延年的手,咿咿呀呀的,還想去抱他。
他是待謝硯好過的。
他若待謝硯不好,謝硯見了他就一定會哭。
他逗弄著謝硯,“阿磐,留在趙國吧。太行天險,再不會像中山那麼難了。我從前說的都算數,中山複國,許你為後。你留下來,我就娶你,好不好?”
不好。
一點兒都不好。
他還說,“阿硯你想要,就帶走。不想要,就留給他。我們自己生,好不好?”
先前不留,是因了他走的是一條險象環生無法回頭的路,一條前途叵測不能確定的路,是一條動輒就要殺身報國的路。
先前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有幾分把握,因而要一個人涉險。
如今不一樣了,如今他偷天換日,奪了趙國的天下。
因而悔了。
因而一登上大位,就暗中跟著趕來了。
他說得誠懇。也說得人想要流淚。
然阿磐搖頭,“不好。”
不好。
一點兒都不好。
她說,“蕭延年,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
弩箭抵在那人腰間,然而那人不以為意,“那便不走。”
她也說不清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不忍相告,也不忍就這麼看著他死。
她問,“你的大業,不要了嗎?”
那人說,“要,但也要你。”
阿磐怔怔地,霍然滾下淚來,“蕭延年,你入甕了。”
魏王父以身入局,請君入甕。
早就領命要大軍壓境的魏武卒,早就把這裡圍得水泄不通了。
那人一凜,環在她腰間的手緩緩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