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兒生病了,躺在床上,嘴裡巴拉胡話。一會兒牛兒,糖兒,芸兒,鹿兒模糊不清。中英把手背靠在她額頭上,滾燙的像出爐的山芋。老爹說:好幾天了,尚家老大給開了藥,熬湯吃,就是不見好,愁急死人撒。
幾天了?
六七天。
哎呀,爹啊!你這麼不顧秀兒!中英瞪大眼睛,一跺腳,用破被單裹住秀兒,直奔尚家藥房。
尚郎中細摸著秀兒的脈搏,看看上次的藥方。
老範家的,這丫頭從小得過病,體弱。這次來的凶,又拖好幾天,這次不能舍不得,丫頭需用點好藥調理,方能去除老病根。不是我唬你,燒壞身子,害丫頭一輩子,你悔不及的。
尚老伯,要是能治好秀兒,去病根,什麼藥都用。中英衝口而出。
老範頭卻暗自搖頭。
用還是不用?尚郎中追問。
用!
上次的藥方裡就缺一味靈芝,加入靈芝,熬湯喝一個月,丫頭的老病根至少能去之大半。然後再調理,丫頭應該能恢複。
靈芝?這得多少銀子?老範頭張大乾瘦的嘴。
我有珍藏的大噶山靈芝,有奇效。不過,貴。每天切一小片和在藥方裡煎熬。一兩銀子一天。一個月三十兩。熬過一個月,就差不多了。
啊,三十兩?範老爹幾乎跌坐在地上。尚老爺,我就是賣了幾間破房子也湊不上三十兩。能少點兒吧?
嘿!你這老範頭。我這靈芝是留著救命的藥,今天是用來救丫頭的命的,不是賺錢的。但尚家治病救人,有祖傳的講究。不做往外賠的事,不吉利。這靈芝,五十年的大噶山靈芝。我十年前買下的,買來就是三十兩。若是付得起的人家,連藥帶醫,至少得要一百兩。中英,你讀過書的。今天,我給你用,不賺錢,是救丫頭的命,連利息都沒算。
這,這,可我出不起啊,老範頭攤開雙手,一張老臉皺起來像個鬆鼠果。
尚老伯,您老是大善人。我求您。我妹子一定救,這靈芝一定用。我給你寫個欠條。一百兩,我出個欠條。我發誓一定還!連本帶息的還。
奧呀,還?你用什麼還?什麼時候還?十年,二十年?小把戲不曉天高地厚,說話輕巧的是!
鬆兒他娘剛好走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兩片瓜子殼從嘴裡飛出來,吧嗒拽出一句俏皮話。
娘,鹿兒,小鹿兒,秀兒還在說胡話。
中英心急如焚,他噗嗤咬破中指,嘩啦撕下一片衣袖。寫下一篇血字欠條,指頭血乾了,就再咬一口,邊寫邊咬。
尚郎中接過布條,血跡兀自未乾。
小子,楞!寫個字據就好,這是做什麼!說著轉給鬆子娘,老二家,你收好,這個可不是說說的輕巧!
哎呀哎,血胡裡拉的唬死個人。二夫人燙手似的甩給管家,抬屁股飛也似的逃走。
老爺,您把老靈芝給了,拿個這個有什末子用?老範頭,他八輩子也還不起。待中英一家離開,管家抖抖那張血字布條。
嗯。不指望他還。老子是孬,兒子倒是有種。扔灶膛裡燒了。
回到家裡。中英掏出錢放在桌上。
爹這是發的餉。
也,聽說二十個錢,你怎麼四十個。
白先生提拔我做備習隊長,比當兵的高。
哈,小年紀,做隊長那。範老漢愁苦的臉堆出笑來。
不是正式的,備習的。
那也是隊長。我老範家沒出做官的呐。老範頭的臉北熬藥的爐火點亮。
中英喂秀秀喝完藥,就往軍營趕。中英不愛和老範頭囉嗦。他嫌他沒用,常恨他做的事丟人。不過,秀兒不一樣。娘走的時候,他抱著不會走路的妹妹坐在床前,他沒有哭,像個大人一樣對娘說:放心,娘,我一定照顧好妹妹。他娘聽著這話,含笑閉眼。
秀兒是那柔嫩的果,他願意是最粗糙的殼,堅硬的帶刺的殼圍著她保護她。他願意為妹妹吃任何的苦。那一年,範老頭犯忌諱,夜裡偷蓮花塘的魚。蓮花塘是蓮花鎮的聖湖。祖訓任何人不得在蓮花塘捕魚。老範頭被抓到大街上,捆在柱子上示眾。旁邊豎著木牌:偷魚者戒!從此他成了偷魚崽子。中英的臉被潑了大糞一樣,他恨死老爹,他想挖個地洞鑽進去。
他端起魚湯,對老頭無比厭惡:我不要做偷魚崽子,我不吃這該死的魚!他舉起魚湯,要砸到地上。
哥哥,你吃啊,魚真好吃的。好香啊。哥哥。
你吃吧,哥哥不喜歡吃魚。來,你吃吧。中英放下碗,把刺一根根去掉,夾起來遞給秀兒。
秀兒的小嘴巴真嫩呐,像春天樹間巢裡的雛鳥。那是多麼慘的一年,他們家半年沒見葷腥。每當光宗或是誰叫他賊崽子時,他憤怒,恥辱,青筋裡的血,就像山崖間的蓮花河奔騰咆哮。但想起秀兒,乳燕一樣的小嘴吧嗒喝著魚湯,乾瘦的小臉上綻開笑容,他覺得咽下這憤怒和恥辱都是值得。
轉過蓮花塘,他撞到尚老爺。
“哎,中英,來,我想和你說幾句話。”中英有點忐忑,跟著他坐到蓮花塘邊的石頭上。
“中英,入保安團了?”
“嗯。入了。”
中英,老伯我有點話想給你說。
尚伯伯,你說。
我不拐彎抹角了。是你和芸兒的事。我郎中有三個兒子,隻有芸兒一個丫頭。芸兒就是我郎中的心肝寶貝。我哪,一直慣著他。我知道你喜歡芸兒,芸兒也說要嫁給你。你也是個不錯的小夥子。你不適合芸兒。你們在一起,日子不會好過。
大伯,我喜歡芸兒,芸兒喜歡我,這不好麼。
中英,人呐,有的時候得實在點。你既然喜歡芸兒,就得替芸兒想想。過日子,不是光光互相喜歡就行。喜歡是你們年輕人的衝動。我問你。你娶芸兒,讓芸兒住哪裡?吃什麼?穿什麼?你家就你一個壯丁,家裡又不好,還有秀兒,和老爹要養。芸兒從小嬌生慣養,你要芸兒到你們家去吃一輩子苦?就算丫頭昏了頭,她願意。你舍得?舍得讓她吃苦?我舍不得呐。
大伯,我將來一定會讓芸兒過好日子的。
將來?一定?尚郎中盯著中英。
中英低下頭不敢接郎中的目光。他知道,他不能保證將來會是什麼樣子,更不能保證這個將來在猴年馬月。
孩子,你若能讓芸兒過好日子,我不阻攔你們。隻要你有這個本事。尚郎中長歎一聲。
你現在又當了兵。世道亂,當兵的腦袋彆在褲腰帶上。上次不就死了十來個?芸兒這丫頭,善良純正。她絕不可能主動和你分開的。你若為芸兒好,就主動和芸兒分開吧。彆怪大伯心狠。分開痛的一時,不分,害她一生一世。你好好想想。
郎中拍拍中英的肩膀走了,留下中英楞在河邊,獨自心亂如麻。
他腦袋裡滿是芸兒的笑臉。一會兒是芸兒在自己家黑洞的破房子裡。掃地,搽桌子,劈柴,洗衣服,晚上就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上覆幾床濫棉破絮。一會兒是芸兒隨自己弓著腰,在烈日下的農田裡汗流浹背。滿身的好聞清香氣息變成了和自己一樣濃鬱的汗臭。白皙的臉蛋開始變得發黑發暗,漸漸蜷縮成一條條蚯蚓似的皺紋,最後變得竟像他記憶中的娘,老態龍鐘衣裳襤褸。
他舉起一塊大石頭,扔到蓮花塘裡。撲通一聲濺起一片水花,石頭沉入水底。他仰天長嘯,發出野狼一樣的嚎叫。五月的野草瘋狂的生長,浩蕩的風卷著陽光旋轉。旁邊的蘆葦叢中驚起一對波及鳥,異怪的瞥他一眼,鳴叫著飛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