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德原本正托著下巴,目光隨意地掃視房間內的擺設。
察覺到動靜後,他轉過頭,眉梢微微揚起,有些驚訝。
雖然白日夢可以隨意脫離,但是第一次進入這種定製版白日夢,還能在幾分鐘內離開,尼克·勒梅的清醒讓他有些出乎意料。
隨後維德想到,當他這個客人就坐在旁邊的時候,勒梅自然不會編織自己真正渴望的白日夢。
所以他大概隻是寫了一個尋常的夢境……比如在海邊沙灘上漫步之類的?
但隨後,他看到一滴眼淚從老人的眼角滑落下來,順著他蒼白的皮膚往下滾動,然後被勒梅抬手擦掉。
“是個不錯的夢境……很不錯的發明。”勒梅頗為傷感地說:“我看到了一些早就離開的朋友……那段時光真是讓人懷念……”
維德疑惑地說:“我以為你會……唔,多‘懷念’一會兒。”
“我不敢沉浸其中。”勒梅小心地把羽毛筆放進盒子裡,蓋上後又拍了拍,說:“我怕我會過於沉溺,再也不想回到現實中。”
“它最多隻能持續三十分鐘。”維德說。
“可是一個三十分鐘之後,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無數個三十分鐘,直到生命的儘頭。”
勒梅看著維德澄明的眼睛,笑道:“孩子,你還太小了。如果你像我一樣失去過很多重要的人,你才能明白這種夢境的殺傷力。”
維德陷入了沉默。
他也失去過重要的人。
白日夢羽毛筆製造出來以後,第一個使用者當然是他自己。
維德編織了各種各樣的夢境,有那麼兩三天確實一直沉溺其中,不想醒來。
但是在過了那個階段之後,他從最後一個夢境中醒來,忽然感到巨大的空虛,情緒像退潮後的沙灘一樣空白,內心是一片荒蕪的寂靜,甚至完全不想再把白日夢羽毛筆提起來。
就像是他以前上中學的某個暑假,沉迷電子遊戲無法自拔,父母也放開了限製讓他去玩。
但是在沒日沒夜打了幾周的遊戲之後,他忽然產生了一種“我到底在乾什麼”的虛無,甚至有種負罪感,仿佛他之前投入的所有時間和精力,都被一個看不見的黑洞吞噬殆儘。
仔細回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沉迷其中,也不知道自己除了遊戲中的幾個數字以外還收獲了什麼,興奮、刺激的情緒消失了,甚至連遊戲的記憶都不太清晰,隻有“時間都去哪兒了”的自我質問。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沉迷過遊戲,隻偶爾在無聊的時候,才點開一局消磨時間。
白日夢羽毛筆也是一樣。
在魔法的作用下,即使在夢中,他也清晰地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假的。
溫柔體貼的父母、意氣風發的學校生活、財富、美女、地位、強大的力量、異世界的冒險、跟曆史人物一起揮斥方遒……
這些全都是魔法編織出來的虛假夢境,還最多隻有三十分鐘,每次從夢中醒來,那種失落和空虛都會漫上心頭。
而且不同的夢境很難連續進行,如果想要連續,就要每次都詳細的、大篇幅的編寫夢境內容,墨水的消耗成倍增長不說,進入夢境的熱情也在書寫的過程中迅速褪去。
或許有些人會飲鴆止渴般地在幻象中築巢,但維德隻是發自內心地開始感到厭惡和疲憊,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在他看來,這就相當於一個遊戲脫敏的過程,沒有尼克·勒梅所認為的那麼困難。
大概是看出維德眼中隱約的不認同,勒梅說:“維德,我記得你跟一個魔法商店有合作?”
“是的。”維德說:“是馬奇奧尼的阿斯蘭魔法作坊。”
“你很缺錢嗎,孩子?”
“不缺,我應該還算是蠻富裕的。”
“那……可能有些冒昧……”勒梅緩緩地說:“我可以請你不要把這種羽毛筆放在商店銷售嗎?”
維德說:“我倒是無所謂能不能賺錢……但是為什麼呢?白日夢咒隻是個很普通的咒語,很多人都會。”
“隨機的夢境怎麼能和隨心所欲的夢境相比呢?”
勒梅歎息著說:“大部分人沒辦法像你一樣清醒理智,對他們來說,白日夢羽毛筆比毒品更加可怕。”
“好的,我可以答應。”維德說:“不過我覺得它也可以用在一些好的方麵,比如對一些有心理疾病的患者進行輔助治療;讓失去親人的人再次看到自己深愛的人,緩解思念;還能用來學習知識,或者實戰演練。”
勒梅露出淺淺的笑意,說:“當然,想象力具象化是把雙刃劍,有壞的影響,也有好的方麵,重點要看人們怎樣去使用它。”
他想了想,又說:“也許我們不應該簡單粗暴地禁止白日夢羽毛筆,隻需要給它再加上一些限製……我能給你一些建議嗎,孩子?”
維德立刻說:“當然,我的榮幸。”
不就是防沉迷係統嗎?他其實也挺熟悉的。
維德說:“我們可以使用嵌合結構附加上限製次數的魔法,讓白日夢羽毛筆在使用過三次以後,就進入休眠狀態,至少二十四小時以後才能再次喚醒。”
“不夠,狂熱的使用者隻會多買幾隻羽毛筆。”勒梅說:“它需要一個可以感知使用者情緒和精神狀態的咒語,當使用者處於深度沉迷的狀態時,就把美夢變成噩夢,逼迫他們脫離。”
“不好吧……這個東西還會用在心理疾病的患者身上,突然的驚嚇會不會加重病情?”維德反對說。
勒梅想想也是:“那麼把夢境固化成一個很無聊的模式怎麼樣?”
“無聊的模式……”維德摸摸下巴,忽然眼睛一亮,露出一抹壞笑說:“不如變成考試?沒完沒了的考試,全都是超高難度的題目,一道也做不出來。”
“考試?”尼克·勒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啞然失笑道:“這個主意可真是……太棒了……”
他跟維德對視一眼,皺紋裡都盛滿了狡黠又期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