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不得不說,無論是文字功底、素養,還是遣詞造句、劇情編排,有馬老師都遠超普通純作家。”
北川秀其實打心底裡看不起那些仰仗著右翼軍國分子而活的文人墨客。
但身邊還坐著一個懵懵懂懂,剛敲開大門的少女,他隻能收一收犀利的言辭,先吹捧一下同為“天下一品”的有馬賴義。
“嗯嗯,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可看完後,我又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麼,尤其是和秀君.你的比起來。”
吃多了北川秀生產的“精米”,夢子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怎麼看其他純作家的了。
這次有馬賴義連載新書,初讀後,確實讓她有種夢回剛接觸純的感覺。
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看著,總好像有些不和諧,讓她難受的點。
“我我和姐姐的想法一樣。”薰子糯糯接口道,麵對北川秀和我妻夢子這兩個素養遠超她的人,她總覺得一說話就容易惹人恥笑。
“應該是裡暗含的偽反戰內容和反戰敗劇情讓你們感覺到了不適吧。”
北川秀是經曆過後世大量新作品,以及海量研究資料洗禮過的新生代讀者,很多作者寫時喜歡往裡麵偷偷夾帶自己的“私貨”。
90年代的作者和讀者相對淳樸,因此對這類“私貨”的敏感度不高,隻是在讀到不舒服的地方時,會下意識產生抵觸心理,但大多並不清楚為什麼自己讀著難受,就和夢子兩人一樣。
“偽反戰和反戰敗?”夢子和薰子睜大眼睛,她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
北川秀點了點頭,簡單和她們講述了下這兩者和反戰主題的區彆。
偽反戰很好理解,就是掛羊頭賣狗肉,看起來是以反戰為主旨寫,其實作者內心深處根本沒有反戰的意識。
這類作品往往喜歡以戰爭的殘酷,受害者的悲慘經曆等為切入點,長篇累牘的描述著苦難民眾的戰爭生活,卻很少,或者乾脆不涉及戰爭劇情。
以具有深刻意義的隔壁電影《南京!南京!》為例,長達數小時的電影裡,不僅詳細刻畫了戰爭下滿目瘡痍的城市,受苦受難的民眾,也會花很多篇幅敘述侵略者的醜惡嘴臉,以及侵略戰爭對各方的傷害。
仔細看,你會發現這類真正的反戰題材作品,它是以一個全方位的視角,用人類的普世價值觀去看待戰爭和其帶來的傷害,它的終極思想是傳遞反戰意識給民眾,是控訴戰爭對人類的傷害。
而日本數量極多的偽反戰題材作品,都在大篇幅刻畫日本民眾在戰爭時期受到的不公待遇,基本不涉及日本軍方,或者戰爭的另一麵。
大多數的戰爭回避了深刻的自省,而類似“筆部隊”的作家甚至還對侵略戰爭大唱讚歌。
但這種夾帶“私貨”的寫法,因為目的性太過明顯,很容易被讀者發現。
而有馬賴義的《緬甸的豎琴》,就用了更加巧妙的寫法,將偽反戰和反戰敗兩種思想結合在一起。
反戰敗的作品總在尋找一種反抗的對象,並將之表現為“被迫的抵抗”——我不是故意要發動侵略戰爭,而是被迫,錯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
這類作品表麵上和反戰題材作品一樣,都在深度剖析戰爭,但在潛意識裡卻迎合了右翼傾向的戰爭意識。
右翼的核心是侵略、極端軍國主義,反映到現實便是大量的暴力和死亡,這種極端思維必然會讓普通人十分難受。
“我們看到的大部分所謂反戰,你們會發現書裡的戰爭對象往往是英美,背景也多以太平洋戰場為中心,隔壁的角色時常被忽略。
那是因為在這些作家的文化心理中,隔壁雖是戰勝國,但擊敗日本的卻是美國,英美才是日本需要模仿和趕超的對象。
這也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反戰敗思維。
不去檢討侵略戰爭的問題,而是盲目的認為是對方過於強大,我們才會輸,所以我們要奮起直追,以後彆輸。”
北川秀重新翻開那本《界》,乾脆逐字逐句分析起《緬甸的豎琴》。
這篇恰恰就隻提了太平洋戰場,和他說的一樣,裡麵充斥著對戰爭苦難的描述,卻對發動侵略戰爭的日軍隻字不提。
“前兩章隻寫了幾名日本兵在戰爭時期遭遇的創傷,後麵又著重寫日軍、英軍和緬甸土著的‘軍民魚水情’。”
北川秀輕輕拍了拍桌子,
“你們感到不舒服的點就是,書中日軍明明是加害者,卻以受害者麵目出現,還強行讓加害者和受害者一家親。”
他的分析鞭辟入裡,很快就引來了不少手捧《界》的登山客過來旁聽。
沒有普通人會喜歡戰爭。
因為戰爭的受益者隻有那些幕後的發動者,而受害者卻不計其數。
有馬賴義用高超的文字和筆力對讀者灌輸著右翼的思維,此時被北川秀抽絲剝繭出來,令眾人頓感毛骨悚然。
“原來如此!我說為什麼看到緬甸人被那名日本音樂兵的豎琴表演吸引而落淚,我心裡會很不適.”
“說的真好啊!我看了那麼多年純,還不如這位小哥幾句話的功底高!”
“小哥是從東京來的吧?一看就是名校的高材生,真了不起啊。”
“對戰爭的反思本就是我們該做的事,右翼政黨卻總是含糊其辭,實在有失風度!”
登山客們紛紛加入了對《緬甸的豎琴》的討論會中,聲浪一波蓋過一波,引得那名賣書的年輕人不斷側目。
剛被年輕人喊過去訓斥了幾句的光子傾慕地看向人群中的北川秀,沒想到自己拉的客人竟然有這麼高的學識!
在眾人的討論聲中,外麵的細雨漸漸停歇,眼見要到中午,登山客們紛紛起身,準備離開馬戲團往更上麵攀爬。
北川秀和巡回演出藝人團的藝伎們一同道彆了伊作馬戲團的眾人,這才知道原來那個高價賣書的年輕人,就是馬戲團的團長伊作。
光子在人群裡衝北川秀不住揮手,爛漫的笑容和舞女阿薰一樣,閃爍著大都市年輕少女身上難見的純真。
北川秀一行人離開馬戲團,趁著中午的大太陽,走進了黑魆魆的隧道,因為剛下過雨,上麵時不時有冰涼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隧道前麵就是通向天城山頂的出口,露出了小小的亮光。
山路從隧道出口開始,沿著崖邊圍上了一道刷成白色的欄杆,像一道閃電似的延伸過去。
“啊,天終於徹底放晴了!您剛才說的真好啊。”藝人團裡唯一的“瘦猴”男人小跑過來,和北川秀搭話。
北川秀笑著點了點頭,隨意和他交談起來。
瘦猴男人自稱榮吉,是舞女阿薰的親哥哥,和三名少女裡最年長的千代子是夫妻。
“.小哥你們一看就是東京人,和我們鄉下人完全不同呐。”和靦腆的長相不同,榮吉非常健談,聊了一陣,就開始連珠炮似的說起自己的過往,
“我以前在東京的新派劇劇團待過,咱們的劇團還經常去大島港附近演出,說不定小哥你們有看過哩。
那時候千代子她們就跟了我,可惜後來泡沫破裂,我窮困潦倒,千代子也夭折了兩個寶寶,東京無處謀生,我們就跑來伊豆了.”
類似的人生經曆在泡沫時代的日本層出不窮,北川秀倒沒太大感覺,隻是對年紀不滿十八卻連學都上不起的薰子,以及不到二十就流產了好幾次的千代子略感遺憾。
薰子她們三名藝伎未來的人生幾乎一眼就能看到底,三人各自拿著三弦琴和大鼓,上麵擺著《界》和《告白》,明明有著和同齡人們一樣的夢想,最後卻隻能跟著榮吉浪跡天涯,實在令人唏噓。
“你這小子,又在和人吹噓自己在東京的那份經曆了?”中年藝伎加快腳程過來,笑罵了榮吉一聲,又衝北川秀兩人道,“老爺、夫人可彆聽他瞎說,那點東西不值一提咯。”
“阿媽每次都拆我台。”榮吉也不氣惱,笑著回應。
這個功夫,後麵的薰子三人也跟上來了。
雖然生活十分窮苦,但他們一大家子樂觀開朗,淳樸的心境反而感染到了北川秀兩人。
他們沒錢,生活顛沛流離,但薰子卻覺得這樣的人生無憂無慮,沒有什麼不好。
唯一遺憾的是身為藝伎的她既沒有錢,也沒有可能去大都市的學校念書。
甚至伊豆當地的學堂也不願意收留薰子她們——舞女藝伎低賤的身份被大部分人所看不起。
因為北川秀兩人打算和巡回演出藝人團結伴而行,原本還想跟北川秀洽談的一群登山客也立即放棄了這個念頭,紛紛先一步離開,去了天城山頂。
看到此情此景,榮吉他們頗為愧疚,但也從心底裡感激完全沒戴有色眼鏡看他們的北川秀兩人。
一行人好不容易來到山頂,氣喘籲籲,卻愕然發現山頂唯一的茶館門口豎立著一塊牌子:
“乞丐、巡回演出藝人禁止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