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了?”
小黑狐問道,臉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非常人性化。
商陸本來是有些心驚肉跳的,可是在聽到了小黑狐的這句話後,卻是瞬間冷靜了下來。
因為他發現,小黑狐,或者說是附在這隻小黑狐身上的山鬼,是在故意嚇唬他。
這種嚇唬並無惡意,反而還帶著幾分逗趣捉弄。
就像是人在逗狗……
呸呸呸。商陸在心頭暗啐:我可不是狗!
還是那句話,這位神祇的實力,遠在商陸之上。
真要想害商陸,根本沒必要浪費時間,之前的山嶽之力,就該直接把他從三位的生物,壓扁成二維的屍體了。
更不要說,祭魂台上,還正在祭祀著土伯與彘身八足蛇尾神。
附在小黑狐身上的神祇,真要是當初引誘鐘離大巫墜入邪道的“山鬼”,土伯不可能視若無睹,沒有反應。
而彘身八足蛇尾神,也更加不可能服軟退縮,讓這個邪祟把祂的蛇鱗煉作神牌,還占據了主祭的位置,讓祂隻能屈居陪祭。
更不要說,當初在冥墟凶地裡麵,撲殺鐘離大巫與“山鬼”的可是三郡巫院的高手,外加子鼠、巳蛇兩位衛巫巡狩。
如果隻是一郡巫院的高手在剿鬼,或許不排除會被“山鬼”以“有求必應、心想事成”誘惑,像鐘離大巫那樣墜入邪道,成為“山鬼”的信徒。
但三郡巫院一同圍剿,就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也絕對不會讓“山鬼”跑了。
畢竟三郡之間說是兄弟關係,但暗地裡的交鋒、爭鬥卻是從來沒有停歇過。
就算他們對“山鬼”的“有求必應、心想事成”再怎麼感興趣,有另外兩郡的人盯著,也必須要擺出一副“我與邪魔外道勢不兩立”的態度來。
更不要說,還有衛巫的兩位巡狩在坐鎮監軍。
在那樣的情況下,鐘離大巫與“山鬼”,是絕不可能還有活命逃生的機會!
而他們也確實被斬殺了!
商陸清楚記得,鐘離大巫與“山鬼”的屍骨殘魂,還被監丞拿巫咒銅箱給裝了,帶回巫院的鎮祟峰,在固陵、僰治兩郡的巫官,以及衛巫使者的見證下徹底銷毀。
是絕對不可能再活過來的。
所以眼前這位附在小黑狐身上的山鬼,絕對不會是當初那個竊取了神柄,哄騙世人殘殺親眷的邪祟。
要麼,祂是故意報了個假名字,戲弄商陸。
要麼,祂確實也叫山鬼……
商陸忽然想起,在巴蜀之地信奉的一眾神祇裡,還真有一位喚作山鬼的真神!
這是一位山神,掌管著世間的群山叢林。
在一些儺巫典籍中,甚至還認為這位山鬼,與巫山神女有著深厚淵源,稱祂為“瑤”,認為祂是巫山神女的化身。
幾百年前,在楚國有位大巫靈均,還專門寫了一篇祭祀山鬼的儺歌,將山鬼描述成了一位多情的神女。
所以眼前這位山鬼,應該就是靈均大巫筆下的多情神女,是巴楚之地信奉的山川叢林之神!
想明白了對方身份的商陸,暗中長舒了一口氣,向盯著他似笑非笑的小黑狐拱了拱手,點頭說道:“弟子確實很熟悉上神的名字。”
頓了頓,他扯開嗓子,唱起了靈均大巫當初寫下的儺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停,停,停!”
小黑狐連聲叫停了商陸唱的儺歌,甚至還抬起了兩隻小爪子去堵耳朵,沒好氣的抗議:
“靈均唱的儺歌,瀟灑好聽,能夠撫平我混亂的思維與力量。可你唱的儺歌,錯漏百出,簡直是能要了我命。你還是好生練練,再來對著我唱吧。”
商陸雖然尷尬,但是憑著小黑狐的這句話,他確定了附在其身上的山鬼的身份。
就是靈均大巫筆下的多情神女。
至於這位神女是否真的多情,商陸暫時沒有看到。但祂的性子,卻真的有些跳脫。
這一刻,山鬼通過小黑狐,搖頭晃腦地說道:“本以為講出吾名,能嚇你一跳。沒想到你的反應倒是挺快,叫我好生無趣。”
商陸咧嘴一笑,再度拱手:“謝上神誇獎。”
心裡麵卻是一陣愕然:山鬼為什麼會認為講出祂的名字能嚇我一跳?難道祂也知道邪祟“山鬼”的事情?
難道那“山鬼”,本不叫“山鬼”,而是冒用了祂的神名?盜用的神柄也是祂遺失的?
仔細想想,還真不是沒有可能。
山鬼在巴楚之地,以慈悲仁愛、樂善好施出名,確實喜歡助人,經常顯靈回應祈禱,也算是有求必應了!
邪祟“山鬼”盜用了真山鬼的神柄,但這神柄是汙染詭變過的,充滿了混亂與古怪,連帶著,讓邪祟“山鬼”也越發的詭異,以種種血肉的獻祭,泯滅人性的儀式,來獲取力量,誆騙信徒。
商陸不僅是發現了“山鬼”的古怪,還將它揭穿,讓三郡巫院的高手與衛巫將它斬殺……算起來,可不止是幫著山鬼報了仇,還讓神柄回歸了山鬼。
算是對祂有恩。
要真是如此,以山鬼的性格,對商陸熱情親切,也就不奇怪了。
隻是,要真是山鬼遺失了神柄被邪祟鳩占,祂為什麼不親自去滅了邪祟奪回神柄呢?
還是說,這裡麵藏著有什麼秘密?
心裡麵揣著猜測的商陸,試探著向山鬼打聽這事。
這一次,他倒是沒敢用巧舌和詭辯術。
但蹲坐在祭魂台上的小黑狐哈哈一笑,既不解釋也不回答,隻是一味地吸食香火。
見此情況,商陸聰明的沒有多問。
片刻過後,小黑狐將第二套香火吸儘,沒有讓商陸再續。
“今天就到這裡吧,免得東君怪你厚此薄彼。”
商陸聞言,點頭應是。
小黑狐舔著爪子交代:“記住了,把你的儺歌好生練練。儺歌可不止能用來通神、安神,還有許多妙處。學好了,對你沒有壞處。而若是連儺歌都學不好,還當什麼儺巫?”
商陸再度應道:“是,弟子定把上神的教誨牢記於心。”
心裡麵則忍不住想:巴楚之地山歌盛行,難道是因為山鬼好聽曲的緣故?
隨後他又問:“隻是不知道,上神講的話,是否作數?”
“什麼話?”小黑狐問。
商陸道:“學好了儺歌,就允許弟子製作一張上神的儺麵。”
小黑狐忍不住哈哈大笑:“且等你先把儺歌學好了再說吧。”
商陸聽到這話,立即知道,此事穩了。
接下來,就是努力學好儺歌了。
問題應該不大。畢竟山鬼賜下了神牌,自己可以在每日通神祭祀的時候,向祂請教。
山鬼若是不想天天被跑調的儺歌摧殘,定然是要好生教他的。
這一回,屬實是賺大發了!放眼這個世上,能得神祇親傳的人,著實不多。
而這其中,能扛住汙染,不發瘋不詭變的人,就更加少了。
畢竟好些神祇,便是在子、醜這兩個恢複了理智的時辰裡,向人傳授知識時,也甚少會管對方是否承受得住。
往往都是直接是將海量的知識,往人的腦子裡猛灌。
結果就是用無儘且複雜的知識,將人逼到發瘋失常。
相比而言,山鬼在這個方麵,就很體恤人了。
至少祂在幫著商陸打開靈心慧眼,給商陸糾正儺歌錯漏的時候,沒有把商陸汙染逼瘋。
這也是商陸敢逮著祂薅羊毛的原因。
其實不算是薅羊毛,畢竟商陸也是給了香火作束脩的。
商陸想這些的時候,還不忘偷偷觀察小黑狐。
發現對方並無反應,也不知道是山鬼並不會讀心術呢,還是對商陸的這點兒算計並不在意。
而在下一刻,商陸就通過眉心處的第三隻眼睛,看到覆蓋在小黑狐身上的黃綠神氣,化作了一股雲煙消散。
蹲坐在祭魂台上麵的小黑狐,神色立馬變的驚慌畏懼。
它尖叫著,環顧了一下四周,便連滾帶爬的跳下了祭魂台,從打開的窗戶翻了出去。
不僅逃的飛快,還留下了一串尿跡——被嚇出來的。
在普通的狐狸眼中,商陸這樣的人,簡直是比山中的猛虎還要可怕。
被嚇出尿來一點不奇怪。
卻是苦了商陸,不得不屏住呼吸。
狐狸的尿本來就騷臭的厲害,商陸在激活了五臟廟裡的神像後,又讓五覺感知都得到了極大的增強。
這裡麵就有嗅覺。
在靈敏的嗅覺麵前,狐狸的尿騷味,簡直不要太濃烈!
商陸飛快地將風霧珠含到嘴裡,呼出狂風,將狐狸的尿騷氣吹走。
又把槐叔喚進屋裡,讓他找了幾個花妖草精過來,將狐狸尿吸走,又放出草香花蜜,這才中和了臭味。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校場裡麵站崗值哨的郡兵,方才注意到了商陸屋子裡的異常,急匆匆的要趕過來幫忙,卻被商陸遠遠喝止。
屋內的獻祭儀式還沒有結束,土伯還在享用著香火,若是這些郡兵趕來,衝撞了神祇,遭到懲罰就不好了。
等到狐狸的尿騷味散去,槐叔出了屋子守在外麵,商陸也才有心情,查看方才另外的收獲。
果然,他的五臟廟,還是秉持著一貫的“賊不走空”精神。
雖然沒能得到東君和山鬼的儺麵,但五臟廟卻是截留到了東君與山鬼的神力。
東君的神力不用多言,此前就有截留到不少。
商陸更好奇山鬼的神力。
山鬼的神力,與彘身八足蛇尾神的力量,確實有著同源之感。
隻是在厚重的土氣之外,還多了一些生機勃勃的木氣力量。
按照塗山狐的建議,儺麵的選擇,要遵循五行生克的原理。
東君的火性神力,正是商陸需要的。
至於山鬼,雖然是以土性為主,但有兼顧木性。
若是找不到更好的木性神祇,讓山鬼同時擔起土、木兩臟,也未嘗不可。
現在看來,隻缺金、水兩性,尚無頭緒。
商陸瞥了一眼祭魂台,見土伯神牌在慢慢的吸食香火,沒有什麼異常反應,便催動龍虎炁,煉化五臟廟剛剛截留的山鬼神力,將它融入自身的精炁中,使之成為自身力量的一部分。
很快商陸就進入到了物我兩忘的狀態,直到三娘提醒他。
“馬上就要過醜時了!”
商陸聞聲,立即從物我兩忘的狀態退出,就要送走土伯,結束通神祭祀。
就是在這一刻,他驚訝地看到,在祭魂台上麵擺了好幾件東西。
其中有巫器,不過大多損毀,但樣式看著很眼熟——尤其是那兩隻魂幡,以及兩根羊頭骨杖。
另外還有周天、通天兩境的殘靈根。
同樣有缺損,甚至還遭到了混亂氣息的汙染,但依舊珍貴,足以讓不少急於突破到周天、通天兩境的修行之人,打破頭爭破腦。
除開這些,還有幾道類似於魂火一般的東西,飄在祭魂台上,散發著瑩瑩幽光。
“這些是土伯給的?”
商陸認出了那兩根羊頭骨杖,正是此前兩個通天境楚巫,所用的巫器。
可這些東西,在此前連同楚巫的屍體、魂魄一起,都被土伯給收去了陰曹地府。
商陸還曾一度感到可惜。
沒想到今日,土伯居然是把這些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土伯神牌沒有吭聲,但三娘有看到之前發生的事,點了點頭,言簡意賅的說:“沒錯。”
“給我的?”商陸又問了一句。
自從學了儺巫,商陸方才知道,古時候的巫師在占卜之時,總是會一步步的詢問,一步步的精確答案。
隻因為一旦錯誤理解了神祇的意思,就會招來嚴重後果,所以商陸也不厭其煩。
而這一次,土伯神牌終於是給出了回應。
神牌上麵的螺旋紋路,彎曲扭動,化作了一個字:“是。”
“弟子多謝土伯!”
商陸這才歡喜的道謝,然後好奇的問:“巫器和殘靈根我認得,這幾道魂火是什麼?楚巫的魂魄嗎?”
然而這一回,土伯卻沒有再作出回答。
甚至商陸還通過他的第三隻眼睛看到,原本存在於神牌上麵的土伯神力,在此刻竟是消失無蹤了。
商陸不由的一愣:我這送神的儀式都還沒有搞,土伯就收起神念離開了?
祂是不想回答我的問題?還是覺得我問的太蠢,懶得回答,乾脆走人,來個眼不見為淨?
商陸臉色是青一陣的白一陣,頗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