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陰沉暗淡。
空中飄著一重重淡灰色的烏雲,不高也不低,遠沒有烏雲壓城的氣魄。
半遮半掩的玻璃印花窗外,麻雀撲棱棱的在窗沿飛來飛去,喚出一聲聲清脆的啼鳴,將程開顏從睡夢中喚醒。
模糊的畫麵伴隨著眼皮的快速眨動,漸漸清晰起來。
“嗯——”
床上懷裡抱著筆記本的的程開顏爬起來盤腿坐著,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發出一聲慵懶的呻吟。
昨天夜裡,準確來說昨天一整天,他都沉浸在《贖罪》的創作之中。
隻是大部分時間都在心中思忖,推演安排情節的切入。
他本想著從三個故事的主人公剛見麵開始寫,這樣劇情就更連貫,信息的鋪墊更加充分,讀者能有更好的帶入。
但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直入主線。
二小姐曹含玉的劇本創作開始切入,這個名叫《憐香記》的劇本內容實際上就是暗示了大小姐的愛情遭遇。
其次整部的主人公說是大小姐曹雅南和管家之子蔣明正,倒不如說真正的主角是二小姐曹含玉。
贖罪贖罪,贖罪的是曹含玉。
厘清思路,程開顏當晚吃過晚飯後算是正式開始了創作。
他是從一開始就抱著寫出一部曠世名作的心思來的,文獻資料的閱讀,小姨的教授級彆的單人課程,再加上程開顏耐心打磨的,情節細如發絲的第一卷大綱。
一切似乎都預示著這部作品在完成創作後的完美與藝術性。
但程開顏老實說沒什麼信心。
沒什麼信心將這段時間心目中的《贖罪》完美的表達,呈現出來。
甚至有些擔憂,擔憂自己的動筆,會不會毀掉了這部作品。
畢竟無論是民國那段史詩般的國軍軍官人生,還是原著《贖罪》,都是絕佳的創作底稿。
要知道這部原著成書於2007年的現代主義文學作品,就斬獲普利策文學獎在內的眾多文學大獎。
在如今這個八十年代,程開顏甚至覺得它有機會衝擊諾貝爾文學獎。
當然隻是想想而已。
但足以說明《贖罪》這部作品的含金量和重要性。
可以說這樣合適的機會,大概率不會再遇到第二次了。
這才讓程開顏有些躊躇。
“嘶……果然還是找老爺子掌掌眼吧,感覺有點把握不住啊。”
程開顏坐在床上,腦中閃過昨天夜裡寫下的情節,這種不妙的感覺瞬間來到了頂峰。
打定主意,程開顏穿衣翻身起床,走到床邊。
“唰——”
將遮光的窗簾拉開,視線陡然明亮了一些。
“七點,陰天,看樣子還要下雨。”
程開顏看了眼天色,開始收拾書桌上的稿紙塞到公文包裡,又從窗戶木框上拿了把雨傘走出房間去隔壁房間找母親。
敲了敲門,
“開顏?”
“是我,媽,我有點事出去了,早飯出去吃了。”
“知道了。”
與母親知會一聲後,程開顏拎著包,推著自行車出門了。
大街上,打著瞌睡的行人腳步匆匆,兩側賣早點的攤子排著長隊。
“來份餛飩,大娘。”
“好嘞後生,喝豆汁不?大娘看你起這麼早,送你一碗。”
賣餛飩的大娘,手上擀皮兒的動作不停,笑嗬嗬的問道。
“那就來一碗。”
程開顏點頭,他還是想挑戰一下自己的軟肋,於是坐在一邊等著。
片刻後,一大海碗熱乎乎的餛飩上桌,蔥花香菜在冒著油星子的清湯上飄著,還有一碗跟綠豆湯似的豆汁。
吃了口餛飩,頓覺香氣四溢,很是滿足。
“噗——”
喝了一大口,試圖蒙蔽味覺,可很快臉色劇變。
挑戰失敗了。
“下次把舌頭用塑料袋封住?”
程開顏不死心的想著。
一大清早,遠處的鴿哨聲悠悠響起,程開顏吃完早飯,留下一碗豆汁揚長而去。
十多分鐘,就到了東城區東四八條71號院。
四合院青灰色的瓦片濕漉漉的沾著幾片西府海棠葉,白淨院牆上鏤空的花格幾株不知名的花草在風中晃悠。
程開顏透過花格瞄了眼,有個熟悉的身影在院子裡澆花。
“老師!”
“開顏,你來了?快進來。”
……
進院後,爺倆二人在花圃邊並肩而坐,閒談。
“這麼早跑過來,你早飯吃沒吃啊?”
老爺子皺巴巴的手拍了拍程開顏的後背,溫聲問道。
“放心吧,一早就吃了。”
程開顏點點頭。
“臭小子,來這麼早打攪老頭子我,也不知道帶點早飯過來!大柵欄那家驢肉火燒早就想吃了!”
聽見這話,老爺子瞪著他,惱道。
“……”
程開顏頓時無語,“得了,我給您去買,分分鐘的事。”
老爺子盯著程開顏看了看,又忽然笑了起來,“逗你玩呢,你姚阿姨不讓我吃,油太重了消化不了。”
“您這……”
程開顏無言以對,不過爺倆之間那點一段時間沒見的距離感確實沒了。
目光落在老爺子身上,程開顏發現他穿著一件厚厚的大衣,可手上依舊是冰冷的,身上的精氣神也比以前低了一些。
程開顏不禁皺眉,關心道:“老爺子……您這段日子身子骨怎麼樣?”
“身子骨還成,就是前段時間感冒了,吃了點藥好了些。”
葉聖陶不知想到什麼,輕聲歎了口氣。
“歎什麼氣?您歲數還長著呢,您不是還要等著我跟曉莉姐結婚抱重孫呢嘛?”
程開顏鼓勵道。
“可這人啊歲數天定,隻看有沒有這個福氣嘍。”
葉聖陶搖搖頭,這兩小人兒結婚肯定是看得到了,五月份不是要訂婚了嗎。
不過這孩子,他自認不一定能看得到。
“一大早上還是彆談這些事兒了。”
程開顏連忙打斷老人家心中的愁緒和感慨,將話題轉到今天來的目的,鄭重道:“不瞞老爺子您,今兒學生來是有事請教您。”
“事?什麼事兒?”
葉聖陶詫異道。
“過年這段時間,倒是意外找到一些靈感,最近在忙著查資料,寫大綱,不過寫了一些後,有些拿不太準,所以想請您掌掌眼把把關……”
程開顏耐心的解釋一番。
“哦?新作品?”
葉聖陶來了興趣,低頭去取胸前口袋裡彆著的眼鏡,
“快拿來我看看,你可不知道我在家多悶得慌,外麵那些文學雜誌上刊登的門檻算是越來越大眾化了,得淘好久才找得到幾篇還算不錯的文章。”
“哈哈,這也是時代所需,這麼大的讀者群體,優秀的作家就那麼些,可不就隻能挖掘新人,給新人機會了嗎?”
程開顏笑了起來,拿起公文包,貼心的給老爺子把分門彆類好的稿件都拿過去遞過去。
“那倒是。”
葉聖陶點點頭,接了過來。
映入眼簾的是書名和一段簡介:
“贖罪?”
葉聖陶握著手中的稿件的書名,繼續看著下麵淡藍色的字跡,沉聲念道:
“民國1934年,年幼的曹家二小姐曹含玉因一次自以為是的誤會,致使姐姐曹雅南與戀人蔣明正,在天災人禍戰火中分離至死。自此她花費一生時間創作《贖罪》,以求為自己早年的錯誤贖罪。”
“民國?開顏你怎麼想到寫民國的?還有這個主題:作家企圖通過創作作品來贖罪?”
葉聖陶方才還有些渾濁疲憊的眼睛,此時也亮了起來,這個充滿矛盾的主題,可太讓他好奇了。
書名叫贖罪,文章中的主角寫的書也叫贖罪。
另外女主角企圖通過虛構故事,來達到自己贖罪的目的。
這樣的贖罪,真的算贖罪嗎?
對作家而言,虛構一段圓滿的人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葉聖陶皺眉仔細思考起來,這涉及到了文學與倫理的深刻探討,一時半會兒得不出結論。
老實說單單一個書名與簡介,就讓他提起了不小的興趣,開顏這小子果然不是外麵的作家能夠比的。
不愧是自己選中的學生!
葉聖陶嘴角微揚。
“這部作品的核心故事其實是曉莉姐她媽媽,她有一個小叔的親身經曆,他是早年是管家之子遭人陷害入獄,後來參加國軍對日抗戰……這一史詩經曆給了我靈感。”
程開顏簡單解釋了下。
“這個故事的底子就很不錯,我們作家除了虛構故事之外,最大的素材來源就是現實世界,你能從中捕捉到靈感,我很欣慰。”
葉聖陶誇讚道。
“嗬嗬。”
程開顏笑了笑,“那您看吧,我去轉轉。”
“去吧去吧。”
葉聖陶擺擺手讓程開顏到一邊兒去玩,自己則靠著椅子,迫不及待的從大綱開始看了起來。
第一章中,就著重鋪墊了二小姐曹含玉的性格,成長以及學識。
她開篇創作的劇本《憐香記》清楚的暗示了大小姐的命運。
而她正在看的塞繆爾·理查森的《克拉麗莎》,葉聖陶有一些印象、這部作品講述了純潔的少女克拉麗莎被浪蕩子洛夫萊斯誘騙、囚禁、最終悲慘死去的故事。
顯然這部18世紀的書信體,就是引導曹含玉在看到姐姐脫去衣服跳入水中時,誤會蔣明正的重要因素。
細節做的相當到位啊。
葉聖陶挑了挑眉,他覺得這部作品不簡單。
不知不覺間,過去了一個小時。
這部尚未完成,隻寫了兩千多字的以及創作大綱整個看下來,葉聖陶既有興奮,也有十足的欣慰。
“您看完了?”
身旁冷不丁的傳來聲音。
“嗯。”
他嗯了聲,抖了抖稿紙抬頭看向自己年輕的學生,感慨起來:
“沒想到開顏你已有了文學大家的風範啊!這篇雖未完成,但其文脈氣象已然顯露!”
“你這部作品,走的是現代主義文學的路子吧!”
說到這裡,老爺子神情忽然鄭重起來。
“算是吧。”
程開顏對老師口中文學大家風範的評價有些驚訝,沒有放在心上。
其實《贖罪》後續的幾卷還涉及到元這種後現代主義文學的創作手法,每一卷都是不同的元。
但是現在他隻寫了開頭,自然無從一窺真顏。
現代主義文學屬於20世紀資本主義文化的一部分,因工業革命碾碎了千百年的文化傳統,工業社會讓人產生了史無前例的異化。
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西方普世價值觀,自由、和平、仁愛更是在戰爭中崩塌。
無數文學家,藝術家都鑽進這個史無前例的大危機之中。
這種文學不主張用作品去再現生活,而是提倡從人的心理感受出發,表現生活對人的壓抑和扭曲。
在現代主義文學作品中,人物往往是變形的,故事往往是荒誕的,主題往往是絕望的。
奧匈帝國作家弗蘭茨·卡夫卡,法國作家馬賽爾·普魯斯特,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這三位文學家並稱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大師。
這可不是什麼現實主義,也不是什麼知青文學,更不是什麼狗屁傷痕文學。
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力雖已漸漸向後現代主義文學讓位,但現在絕對是國際文流中不可小覷的主流。
即便再過五十年,也是許多文學大師的孜孜不倦的追求。
老爺子自顧自的分析起來:“曹雅南與蔣明正之間的悲劇,來源於曹含玉有限且扭曲的主觀視角。
這個13歲青春期女孩的內心充滿文學幻想、道德絕對主義、對成人世界,愛與欲望。
這些看似正確,實則扭曲的認知誤解下,解讀了噴泉事件和圖書館事件,建構了一個完全錯誤的現實。”
“您這是真的看懂了!”
程開顏心中訝然,大笑道。
要知道老師看的可隻有一二卷的大綱,和一個開頭,能得出這麼多信息,不愧是文學大家。
“看來我猜的不錯。”
葉聖陶捕捉到了他驚訝的神色,笑了笑。
但程開顏臉上很快就有些苦笑的意味了:“您雖然誇我,不過我其實沒什麼信心。”
“沒信心不要緊,任何一位作家都不可能對筆下所有的文字有絕對的信心。”
葉聖陶安慰兩句,他想了想,嚴肅冷靜的分析起來:“目前國內的文學流派尚處在傷痕文學末期,改革文學,知青文學嶄露頭角。
對於接軌國際,國內的作家們還力有未逮,魔幻現實主義,意識流隻有少數作家有所涉獵。
但你程開顏!這篇《贖罪》我很看好,希望你能夠好生對待。
中國作家正式接軌國際潮流,堂堂正正走出國門就看你了。”
“呼……”
程開顏深呼吸許久,最終默默點頭。
“慢慢來,你還年輕。一會兒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趁著他還在。”
葉聖陶沉思許久,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意味深長說道。
“見人?誰?”
程開顏好奇的問。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老爺子眼中閃過淡淡的哀傷。
“吃飯了!一大早上爺倆聊了半天!還吃不吃了?”
這時廚房裡傳來姚澄阿姨滿是怒火的吼聲。
“來了來了!”
二人被忽如其來的怒吼嚇了一跳,連忙停止交流,小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