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坤寧宮那新落成加蓋的承運殿內,彌漫著一股靜謐而莊重的氣息。
精致的銅鶴爐穩穩佇立,嫋嫋檀香從爐口悠悠飄出。
宛如輕柔的薄紗,與透過雕花窗欞灑下的日影相互交織。
這二者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巧妙鉤勒出斑駁陸離的鶴紋。
如夢似幻,仿佛將整個空間都帶入了一個縹緲的仙境之中。
朱元璋端坐在禦案之後,神情略顯凝重。
他的拇指緩緩摩挲著,禦案上那枚半舊的和田玉龍佩。
動作輕柔而緩慢,仿佛在與這枚玉佩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這枚玉佩可不一般,它乃是馬皇後的陪嫁之物。
承載著他們夫妻之間深厚的情感,與漫長歲月的回憶。
仔細端詳,便能瞧見玉尾處還留存著當年征戰陳友諒時,被流矢意外磕出的缺角。
這缺角猶如一道歲月的傷疤,記錄著那段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
此時,朱棡恭敬地垂手站在丹墀之下。
他身著蟒紋曳撒,那衣袍上繡製的金線在光影的變幻中明滅不定,恰似他此刻忐忑不安的心境。
丹墀下的朱棡,微微低著頭,不敢隨意直視朱元璋的目光。
他隻能靜靜地等待著,感受著殿內那壓抑而凝重的氣氛,仿佛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變得小心翼翼。
此時朱棡注意到朱元璋案頭疊著兩封急報,封角火漆正是大同衛的狼頭印,想來是傅友德、藍玉、沐英等人征討雲南的最新軍報。
殿角值房傳來算盤珠子劈啪作響,應是戶部在核計山西解鹽運往北平府的損耗。
“啟稟父皇,王彪帶刀入宮實出無奈。”
朱棡刻意提高聲調,驚飛了簷角幾隻鳥雀。
“昨夜兒臣在秦淮河畔的‘錦鱗閣’宴客,席間有個賣唱的盲女突然撞翻食案,懷中竟掉出半幅北元官製手劄。”
朱元璋手中的玉佩,猛地扣在了案上。
“晉王府的護衛,何時管起應天府的緝盜了?”
“非是越俎代庖。”
朱棡從袖中取出一方染血的素帕,帕角繡著朵半開的忍冬紋。
“三日前,兒臣的護衛在聚寶門查獲三車胡椒,貨主賬冊裡夾著這方帕子。
巧的是,去年臘月被刺殺的吏部員外郎陳大人,臨終前手裡也攥著半幅同樣紋樣的帕子。”
殿內忽然靜得能聽見銅漏滴答。
此時馬皇後擱下正在翻看的《女誡》,指尖輕輕叩了叩黃花梨憑幾。
“重八,棡兒去年命人在太原整飭邊市,查獲過十二起北元細作假扮胡商的案子。
如今應天屢發刺殺,他帶親衛護駕,倒像是未雨綢繆。”
朱元璋濃眉一挑,目光掃過朱棡腰間鹿皮箭囊。
這是洪武八年他親賜的遼東鹿皮所製,箭囊扣環處還刻著“守邊”二字。
就在這時,殿外忽有宦官通報:“宋國公府長史求見,說大同急報需火器院調派連發火銃。”
“火器院的三成庫存,上個月剛撥給永平衛。”
朱棡抓住話頭,“兒臣的護衛營裡倒還有二十架改良過的一窩蜂火箭,若父皇允準,可留五架給京衛都督府……”
“且慢。”
朱元璋忽然盯著朱棡束發的玉冠,“你說要隨護衛營明日返太原?”
丹墀下的陰影裡,朱棡喉結微微滾動。
“兒臣收到太原衛密報:北元太尉蠻子海牙正在集寧路囤積糧草,臣的護衛營裡有三個百戶曾在豐州灘當過馬匪,熟悉漠南地形。”
“集寧路?”
朱元璋突然冷笑一聲,從案頭抽出一卷輿圖甩在地上,圖上大同至應天的官道被朱砂標滿紅點。
“你倒是清楚,從太原到大同的驛站,上個月被劫了七次軍報。
怎麼,晉王府的護衛營,是打算順路剿匪?”
殿角值房的算盤聲突然停了。
朱棡盯著輿圖上那個用墨筆圈住的“豐峪驛”——正是三天前他讓護衛營暗樁埋伏的地方。
此時殿外傳來更鼓,未時三刻的陽光斜照在禦案前的銅龜燭台上。
將朱元璋的影子投在朱棡胸前,恍若重枷。
“陛下,五皇子殿下送了新製的解暑藥劑來。”
隨侍太監捧著青瓷食盒進來,盒蓋掀開時飄出薄荷與甘草的清香。
朱橚的藥方壓在食盒底層,邊角處還畫著個歪歪扭扭的藥碾子。
這是他慣常的暗號,暗示有秘事稟報。
馬皇後趁機起身,繞過禦案時袖中拂落一方蜀錦帕子。
“棡兒孝心可嘉,本宮這幾日總覺得坤寧宮的地磚太涼,還是太原的火炕暖和。”
她意味深長地瞥了眼朱元璋案頭的《皇明祖訓》,書頁正翻在“藩王備邊”那一節。
朱棡忽然跪下,從靴筒裡抽出一封火漆密信。
“這是兒臣今早收到的,陝西都司說有蒙古商隊帶著二十車良馬,非要等臣回太原才肯通關。”
“良馬?”
朱元璋的手指在輿圖上的“偏頭關”重重一叩,“你去年在太原設的互市榷場,倒比朝廷的茶馬司還靈光。”
話雖帶刺,語氣卻鬆了三分。
殿角值房的算盤聲又響了起來,這次珠子撥得輕快許多。
此時殿外傳來喧嘩,隱約聽見“聚寶門拆牆傷人”的爭執。
朱橚適時開口說道:“兒臣今日在應天醫館施藥,聽見百姓說江寧縣拆了半座土地廟修官道。
磚石堆在巷口,竟逼得三家豆腐坊停了工。”
“住建部的折子說,舊城改造隻差兩成。”
朱元璋抓起案頭的奏報晃了晃,黃紙邊緣已磨出毛邊。
“怎麼到了百姓嘴裡,倒成了苛政?”
朱棡趁機抬頭說道:“兒臣的護衛營裡有幾個應天籍的兵卒,說句容縣的百姓把拆遷告示貼在了城隍廟的戲台柱子上,每日開戲前都要唱段《苛政猛於虎》。”
他忽然瞥見父親袖口露出的明黃色裡子上,繡著極小的“戒急用忍”四字,正是馬皇後的筆跡。
朱元璋忽然起身,走到朱棡麵前,親手扶他起來。
這個動作讓丹墀下的陰影突然晃動,朱棡聞到父親衣袍上淡淡的硫磺味。
那是批閱軍報時,火漆與熏香混出的特有氣息。
“你要回太原,可以。”
朱元璋壓低聲音,隻有近旁的銅鶴爐能聽見。
“但火器院的匠人必須留下一半。還有……”
他指腹摩挲著朱棡鹿皮箭囊上的“守邊”刻字,“豐峪驛的劫案,咱要看到晉王府的密報,比兵部的快馬加鞭早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