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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武軍進奏院向臣放出消息,稱,若不授,則斷汴、洛、陝水運,不使東南進獻。”
在大盈庫接收財貨後,他與汴使敬翔溝通了幾句,得知意圖,甫一入城連衣服都沒換便直奔大明宮。這則噩耗,不亞於藩鎮來京城造反!
“我想想。”李曄喝了口水,陷入了沉思。
安史之亂以後,社稷仍然動蕩不寧,內外交困,為滿足國防、軍事需要,搞錢成了長安朝廷的頭等大事。大曆中,劉晏就任鹽鐵使,在江淮財稅線上的揚、陳、許、汴等樞紐交通州設置了十三個巡院,委派宰相一到兩人專門統領負責。德宗以後繼續強化財權,度支、鹽鐵甚至戶部均置巡院,由道普及到州,形成了留後、巡院、分巡院三級製。
說人話就是中央財政部直接派駐工作組到各省各市,揚子、河陰、江陵、洛陽、許昌、京師、廣州等地一概如此,包括貿易頻繁的港口、碼頭、市場,各派遣機構及其領導直接對分管宰相負責,實行一票否決製。不管家世多顯赫,後台多硬,道德多高尚,能力有多行,“稽勾緡錢,掌司財幣,田鹽水運。”乾不好,從節度使嘴裡掏不出錢,直接滾蛋。
為何這麼乾?
藩鎮林立,節度使樂於自立,叛亂頻繁。
沒法指望節度使的操守,那就隻能自己下場掙錢。
由此,負責東南鹽利、租賦漕運的江淮十三院,負責西北鹽利、稅、茶馬、水運的諸課使,負責專門征收權貴財富的籍稅使,與諸道青苗租庸使一道,再加上各地藩鎮的進獻,共同構成了唐中葉以後的財政體係。這幾年戰火燒到江南,十三院受到了較大影響,但一年仍有數百萬貫,依然是朝廷收入的支柱。現在朱全忠毛遂自薦,要擔任鹽鐵使為國理財?
誰家公司那麼傻,敢外包財務啊。
收斂心神,聖人沉吟道“樞密使何意?”
杜讓能一揮袖,臉色嚴厲道“國之大利,焉能授人?全忠兼任此職,難以複製,以後中原誰還是他敵手?若一定索要,非興兵不可!此事,隻要臣還在相位一天,休說樞密使,便是朝野一起施壓,也斷無辯論之處。敢為全忠言授鹽鐵者,以賣社稷臣論之。”
“全忠亦是噬主歹人!”
一向老成持重的杜讓能坐都坐不住了,站起來身焦躁地走來走去,怒色洶洶“此輩起於巢群,先帝嘉其救時反正,使持節。今乾坤擾亂,國勢危卵,即便不思報效,也不該出此毒計,趁火打劫。賊心極矣!若在十年前,早已諸道並進,殺於獨鬆下。”
他早就知道不能對這些巢賊餘孽抱有太高期望,誰料混賬到這地步。自己吃得飽飽的,兜裡還揣著兩個餅,卻瞅著聖人的半碗飯說我好餓。
“太尉何必動怒?全忠尚未征集師旅,進薄關內……但求一使職,朝廷尚可斡旋。”趙氏端來一盅蜜水放在桌案上,勸慰道。
杜讓能正在氣頭上,一把推開銅盅“社稷亡在我的手上,我何顏見列聖!”
或許不是憤怒。
是惶恐。
軍隊還可以靠中官們經營,江淮財賦被掠奪就是冷釜底下再抽薪。
他更清楚,等到楊行密、孫儒、時溥等勢力覆滅,屆時朱全忠根本不必再討要這個職務。全據江南,地盤都是他的了,不聽話的直接殺了,還要朝廷下旨命令十三院麼。
風雨飄搖的社稷還保得住麼。
杜讓能長歎一聲,竟捂著臉老淚縱橫。國事怎麼突然就這樣了呢。自己宰執天下十餘年,難辭其咎……這宰相,自己還配麼?或許真如中官指責朝臣的話衣冠世家誠有操守,何至於此。
隻是一旦鼎革,自己輔政不力,死不足惜,可聖人登基不過三年,又何罪焉。
看得李曄也很不是滋味。
老頭的態度很明白了,朱全忠若非要不可,那雙方就隻能興兵各憑本事了。但這事需南衙北司達成一致,做好最壞打算。
李曄站起身,吩咐近侍蕭馮道“去請樞密使來會議,如何打發汴使回去複命。”
這事確實很難辦。
不從?
朱全忠都不需要武力威脅,光是切斷水運就能讓你要死不活。須知東南閩、浙、廣、海各地不是不進貢,現在是礙於孫儒、楊行密交戰,道不通。等戰火稍平,還會繼續進貢的。昭宗駐蹕華州時天下財貨,諸鎮獻寶,悉彙潼關,車馬堵塞。
目前這會淮南亂如麻,但還是有人上貢呢。
比如浙江董昌。
去年遣軍士五百人帶著輜重繞了很大一圈路來京。總之,這條線獲利相當可觀,前提是朱全忠不乾涉。不然他切斷水路,久而久之,東南藩鎮還上個毛。回回都繞路,成本誰頂得住?人家也是要過日子的。
……
西市邊上,光德裡。
汴王使者敬翔攜隨從、武官入住宣武軍進奏院。人叫馬嘶,引得附近百姓注意。見到那些雄壯的汴州武官,忍不住一陣議論。彆說,真挺駭人,那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氣質、目光就跟神策軍的飯桶大不一樣。若是這些武官充入禁軍,浮浪少年們還敢搶東西、打架嗎?
敬翔提了把胡床在院門邊坐定。
不發一語,進奏官們便心領神會地將桌案筆墨搬了過來。小使、進奏吏、武官以及朝廷有司對接的官吏進進出出,一份份賬目、諜報被送到敬翔的視線下過目,一份份公文又被簽發取走。
敬翔應答如流,筆墨不頓,不時嗬斥幾聲,下吏噤若寒蟬,場景堪比宮中政事堂。
“如此大事,何不早報?”敬翔指著楊複恭出為河東監軍的文書記錄,高聲斥責進奏官崔誕“某中官失勢,須從速回報,然後定奪重新收買誰人。早就說過的規矩,當耳旁風麼!”
麵對汴王的心腹,宣武軍幕府核心高層,崔誕連吭聲解釋的勇氣都沒有。
“北司如今是何人主政?”敬翔又問。
崔誕立刻答道“樞密使西門重遂,據說其與聖人不諧,視君王為木偶,南衙頗恨之。”
“據說?”敬翔逼視著一眾進奏吏“宮廷之事,豈能以據說二字來推斷?馬上去查清楚,其威權如何,有何愛憎。此番大王所圖,少不得中官首肯。要是他做不得主,就不要賄賂他了!”
“是。”
敬翔又撿起一份記錄“楊守亮、王行瑜、李茂貞、李繼侃混戰,如今鳳翔為誰所據?朝廷什麼態度?”
“勝負不分,朝廷坐而觀之。”
“嗬。”敬翔嗯哼一聲,看來朝廷從來都這尿性。
“聖人視大王何如?”
“一個月前華州進奏院謀不軌,聖人發兵儘殺之,查獲信件若乾。”崔誕被問的汗流浹背,戰戰兢兢地回道“事發後,中官得知藩鎮刺探宮中秘情,大怒,內外搜捕,京城大震。自此後,聖人左近的官、侍者難以收買,故不知聖人視大王何如。”
敬翔拂袖,一拍筆“無能!可知若聖人被奸賊挑唆,對大王不滿會如何?蠅蟲上身,身雖不傷而神疲累。倒是聖人……好狠辣的手段。”
他意外於華州進奏院是被聖人半夜派兵捕殺的。
如同一條毒蛇,瞅準機會一口出擊,沒給華州進奏院上下留半點活路。
這種劍不出鞘出則飲血的做事方法不是他印象裡的籠中天子。
現在看來,有必要重新評估聖人與中官之間的威權拉鋸,也需要讓汴王恢複一月一表的慣例,保持君臣情義。否則,聖人從中使絆子,誤了大計。畢竟時溥、李克用、朱氏兄弟未平,南麵新興的楊行密他有預感在不遠的將來也堪稱大患,不和聖人搞好關係,被這位“天下共主”合縱連橫,足令人頭疼。
雖然可能性很小,但凡事預則立。
前提是,聖人在與中官的拉鋸中沒有徹底落入下風。一個徹底的傀儡,不值得投入精力。
想到這裡,敬翔盯著崔誕,嗓音沙啞道“以後行事儘可能隱秘,勿授人口實。”
“是。”
“另外……”
敬翔話鋒一轉,低聲道“察鳳翔混戰,荼毒生民。聖人卻坐觀成敗,當那得利漁翁,不下詔和解,使兵禍延續至今。以此觀之,不是先帝那麼慈悲的,頗有些新君硬氣。汴王想求取鹽鐵使,我看是難了,還得壓一壓聖人的銳意,讓他知道大勢。”
進奏吏們一陣沉默。
好半天,急於挽回印象的崔誕終於出了一計。
“陝鎮王拱凶殘,毗鄰關內。河陽張全義,汴王附從。河內李罕之,殘酷狂徒。或可放出風聲,三鎮恨中官專權,欲進薄長安除蕭牆。再重輸財貨,使李罕以後上表恫嚇。然後汴王從中斡旋,聖人感念汴王忠義,則鹽鐵使、淄青節鉞之授非難。”
敬翔聞言不語。
這個計策,也就那樣吧,先朝鳳翔節度使朱玫用過了。隻不過朱玫不是恫嚇,是真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追殺先帝,真立了宗室。
話說回來,既然隻是要嚇嚇聖人,讓聖人就範,那用這個成例也行。
正好朝廷對此已有陰影。
即便聖人看穿本質明白這是汴王的施壓,但事關至尊大位和一家妻女老小的性命……
聖人還年輕,犯不著為此壓住。
萬一李罕之真領著食人兵跑來長安呢,萬一真把聖人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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