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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北,光化樓外。
行營都監樞密使西門重遂班師回朝,他比較低調,走的離皇宮近的光化門。
攜大勝而歸,又是名正言順討逆,按說群臣是要稱賀的。不過太尉杜讓能、門下劉崇望不悅中官,沒提這茬。北司瞧不上南衙,也不甚在乎,諸使一合計,雖然他們內部也諸多齟齬,但西門重遂這回畢竟為中官長了臉,以後大夥說話也更加有底氣,於是便帶著神策軍將領一起到光化門迎接凱旋。
李曄再三考慮後,也派趙氏作為代表,到現場宣布對樞密使的賞賜。
今日天氣有所好轉,雲開日出,冬陽溫暖。內莊宅使韓全誨、兩軍中尉劉景宣等全服盛裝,領著身後諸中官、武人列班站好。朝官不在,無甚禮製,站了一會便閒聊起來。有人說要彙報已年前既定的到募兵買馬之事的進度。有人要報告朝官的言行。還有人要反饋各鎮監軍院發回的信件,並痛罵部分節度使不上供、辱罵宦官、野心勃勃。
聊著聊著,突然聽到有人喊道“回來了!”
果見視野之外,一支規模中等約兩千餘人的步騎簇擁著十幾輛華貴的蓋車緩緩而來。導駕、引駕、護衛各司其職,前後樂隊鼓吹曲目慶賀。旗幟林立,八麵大纛,左近武士東張西望,出警入蹕,大聲喝斥觀者,以防刺客。
“呼!”中官們手舞足蹈,就像自己打了勝仗一般。
左神策軍中尉劉景宣揮手讓眾人不要吵。
“籲!”馭手們不約而同收緊韁繩,讓三匹馬拉動的黑鐵蓋車慢慢停下。
這便是樞密使的座駕。
本來是一輛象輅車,皇帝乘坐的那種……不過由於李茂貞等人以誅殺楊複恭之名犯闕,西門重遂擔心這會成為藩鎮作難的借口,於是換成了如今的鐵甲蓋車。
趙氏跟著北司諸使對著座駕拜倒“樞密使!”
西門重遂沒下車。
一隊騎士策馬噔噔走上來。
當頭三人頭戴覆目鐵兜鍪身穿全副步兵甲,腰佩解首刀,手持馬槊,騎在渾身腱子肉的戰馬上,威勢駭人。這正是西門重遂帳下三員大將,左神策軍教練使假子西門元元,耀武軍使覃王李嗣周,捧日軍使徐昭。
李嗣周騎著馬,神色倨傲的掃視了諸中官一眼,持槊抱拳道“樞密使有令,傳中常侍西門琦上車,隨同回宮。諸公、諸使、諸官、諸軍自便,或一道返回。”
聞言,眾人一起拱手。
趙氏見狀,舉起翰林院提前寫好的製,道“聖人有旨意。”
車內響起西門重遂的聲音“念。”
“……夫聞上有難,下以命為。此日星不明誌士憤痛之時,樞密使西門重遂殄寇攘凶,定亂化治,使逆臣建授首……朕甚嘉之。加六軍十二衛觀軍容使,拜紫金光祿大夫,賜號保國平難功臣,進陳倉侯,加食邑三百戶……”
聽罷,西門重遂一笑。
軍容使這個職位,曆來是北司真正首腦的體現,他眼饞好長時間了。紫金光祿大夫麼,正三品文散官,金章紫綬一佩,朝會上也可名正言順教訓那些南臣。
至於這個侯爵,他倒是很意外,聖人出手這麼大方?還給了食邑。再打一次勝仗,估摸就要像楊複恭那樣升國公了。
聖人還算知道好歹。
不錯。
“傳使者一同上車。”他身軀肥胖,覺得下車接旨麻煩,但眾目睽睽下,又不好就坐著。
於是趙氏跟隨被點名的中常侍西門琦走在車邊。
車後的門打開,一名武官讓出座位,跳下去順手牽了一匹馬騎從在旁邊。
趙氏與西門琦登上鐵甲車,行禮過後局促的在角落裡落座。
西門重遂虎背熊腰,身穿甲胄,如同一頭公水牛,一個人便占據了車廂近半的空間。自兩人進車便一言不發。他似乎有點累,靠在那,鼾聲輕微。
趙氏隻是來傳旨嘉獎的皇帝使者,也無意挑起話題,就當坐了一趟順風車。但坐在她對麵的西門琦,她下意識投去了目光觀察。
西門琦,西門重遂假子,中常侍。
對方注意到了她在打量自己,見其是紫宸殿的女官,回以善意一笑。趙氏也點了點頭,隻是笑容有些僵硬。去年楊複恭政變之夜,她手刃一名中常侍,還殺了五個狗腿子。雖然是楊複恭的人,但還是引起了不少宦官的敵視。他們自相殘殺沒問題,死在彆人手裡就不行。
趙氏清楚自己的處境。
好在她如履薄冰,足夠謹小慎微,從未給人落下口實把柄。聖人也對她信任有加,因此得以大部分時光都在聖人身邊度過,極少回掖庭。
另外,西門重遂一派知道她與楊氏家族結了仇,也在拉攏她。女官的用處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何況是一個身手矯健能殺人的女官。
但這個西門琦她從未沒接觸過,不清楚此人是否對自己抱有敵意。
光看笑容,她不敢確定。
車子悠悠經過太極宮前的長樂門,再過不了多久就要抵達大明宮的丹鳳門了。這時西門重遂哼了哼,沙啞道“我兒琦,聖人最近怎麼樣?”
“回阿父。”西門琦一揖,便如數家珍起來。
“正月初十,阿父離京的第一天。聖人於望仙台作樂,和女官們玩了一種名叫“打牌”的遊戲。乃是將木條削成薄片,刻以奇怪字符,然後得“牌”五十五片,再按一定規則對戰。一對三,或一對四。輸的懲罰是脫衣。聖人是此道高手,與她打牌的女官一日間都脫光了衣服……”
趙氏聞言一窒。
啊?!!
那天她還有點印象。
聖人為著西門重遂離京討賊,對她說要去放鬆下。她當時忙於公務,便沒跟著。
誰曾想……
玩的竟是這等寡廉鮮恥的淫蕩遊戲!
好一個打牌!
西門重遂也樂了,拍著大腿哈哈大笑道“聞之荒惡,已有靈帝之姿!繼續說。”
“十一。聖人讀書彤悅館,翰林學士韓偓陪同。學士為聖人講《孝經》、《道德經》、《南華經》各一篇,聖人問其中,何謂要君者無上,?學士答,要挾恫嚇君主的人,眼裡沒有君主。其後,聖人又問,徐無鬼言‘愛民之愛,害民之始。’何解?學士對曰,多情則疑,多愛則忌,慮負我、叛我、無我。其偏愛而人無智,弗能受。若背之,則上怒盛,滋生大禍。故曰,王者無私,聖人無情……額,阿父恕罪,後麵的兒實在沒記住。”
“無妨。”西門重遂若有所思,嘴裡呢喃推敲了一會,問道“那句要君者無上,聖人聽完解釋,還有話麼。”
“無。”
要君者無上!
學士明顯說的就是西門重遂之輩!
趙氏直聽得心驚膽戰,背心裡已是冷汗密冒。
她分明記得那天聖人讀書回來後跟她說的悄悄話王者無私,聖人無情。王者偏愛,必有所圖。
萬幸學士對此未作深入解釋,聖人也拿住尺寸沒再問,否則今日斷難善了。
失神間,西門琦又說起來了。
“十二,聖人詔韓偓於麟德殿講學,學士為聖人講解中外官職責。聖人問,今散騎常侍、起居舍人皆誰。學士具告名字,言,事歸台省,上心勿慮。上聞之木然,乃止。”
“十三,聖人禦龍首殿,與飛龍苑武宦打馬球,觀角抵戲。為勝者,聖人賜賞。”
“十四,聖人太液池畔獨步沉思,遇陳美人。未得近觀,但見美人訴衷情,淚流不能自已。聖人傷之,以懷抱。隨後,聖人與陳美人擊劍清思殿。”
“十五,聖人禦紫宸殿視事。王建遣使入朝,獻財貨若乾,建求節度使,語出不遜。略曰,樞密使等該死……聖人曰不可,待樞密使歸朝再計。是夜,聖人漫步仙居殿,幸陳美人。”
“十六,打牌望仙台,夜幸陳美人。”
“十七日,如故。”
“……”
竟然將李曄這月餘的行蹤都彙報了一遍。
趙氏聽完,一方麵驚駭於這西門琦竟然如此強記,一方麵又後怕聖人除了“打牌”沒胡來。比如像以前那樣召集宰相,私自做一些不恰當的決定,比如暗地裡和親信商量怎麼對付楊複恭……而更讓她害怕的是,中官就像鬼一樣,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防不勝防。雖然自憲宗以來一直是這風氣……
“甚好。”聽到聖人最近為女色所困,西門重遂嘴角一翹,先是看了西門琦一眼,再看趙氏,道“那個翰林學士韓偓,很不簡單啊,教的都是些帝王法術。什麼來曆?”
聞言,趙氏的心前所未有的劇烈加速。
她知道這一看似隨意的問答,若是一個回複不善,大概率就會害了韓偓。如果自己說不了解,西門重遂定會懷疑自己的反常。現在外間已經有些議論,說韓偓與聖人走得近,而她作為聖人最寵信的女官,又怎麼可能不了解韓偓?虧得趙氏平日小心謹慎,從未與韓偓說過話,沒被中官們抓到口實。
可如今西門重遂問起這個來,饒是趙氏素來鎮定,一時也慌了神。
但這種即時問話,沒那麼多時間給她考慮,略一思索便答道“韓偓,字致光,小字冬郎,京兆萬年人。生於武宗會昌四年,龍紀元年(889年)進士及第,出佐河中幕府。明年召為左拾遺,轉諫議大夫,遷度支司副使,協助理財,尋拜學士。李義山是他姨父。”
她也滑,說的都是公開可查的信息,好像她也隻知道這些。
“原是李商隱的妻侄。”西門重遂微微點了點頭。
他有些懷疑韓偓這個翰林學士,是杜讓能考察後專門送到皇帝身邊的。但考慮到韓偓的關係,他不好動。此人曾在王重榮幕府就職,這兩年朝廷收的河中鹽利基本是靠他居中斡旋。
“要君者無上……要君者無上……”
西門重遂眯著小眼,又道“我還聽到了一些流言,說聖人被囚禁宮中,又說我有廢立之心。此次討滅賊臣,按製度,聖人須臨朝受賀。擇吉日安排吧,不然流言都要成真了。”
此話一出,西門琦、趙氏都是一驚。
趙氏久在宮中,西門琦也時常到宮外辦事,兩人都沒聽說過有這等流言。趙氏抿了抿紅唇,很快明白這番話的用意這是通過自己這個貼身女官敲打聖人,要君者無上這類話,少聽。不然輕者將聖人關上十天半月,重則……廢立讖言說不定何時就要傳開了。
一句話。
為家族後人計,他不想做的太過,但若是威權、性命受到了威脅……
總之。
不要逼他。
考慮到這一點,趙氏笑了笑,開口道“朝官素來黨同伐異,好爭權奪利。文宗曾言,去河北賊易,去廟堂之爭難。這些流言,想必是他們無能之下的怨懟罷了。以軍容的賢明雅量,又怎會較真小人呢。把這些妖論當回事的,也隻有市井愚者了。聖人若知道,定責令京兆尹、捉不良人帥嚴懲。”
“善。”這個女官很識時務,西門重遂相當滿意。
和聰明人說話,不會很尷尬很難看,他相信趙氏會把自己的意思隱晦的傳給聖人。
車子進入玄武門,西門重遂一躍而下,在中官的簇擁下徑往夾城。北司各大機構都在此處,西門重遂不在的這些日子裡,北司積累了諸多公務。比如前河東監軍張承業不日即將抵京如何安置。比如鳳翔群魔亂舞,兵連禍結,如何調停……諸多事,令人頭疼啊。
……
麟德殿。
風塵仆仆的杜讓能剛從大盈庫回到政事堂,來不及喝口水,便又火急火燎的進宮找聖人。
“太尉辛苦了!”老頭一臉滄桑,下服濺滿了泥漿,估計是剛從城外回來。李曄立刻吩咐趙氏去準備茶水、點心、便餐,又吩咐近侍劉子劈端來燒得正旺的炭火,讓太尉取暖。
“先不喝了,汴使入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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