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國師殿。
早朝還未散,李青便來了。
書案上擺放了一本薄薄的手抄本,當是李本昨日提前準備的,李青閒來無事,便先行看著……
方田,少廣,商功,均輸,盈不足……
一個個數學名詞,以及晦澀的解釋,讀起來十分吃力。
看了好一會兒,也沒怎麼看懂,李青索性也不看了,準備等李本來了直接問。
幾杯茶之後,李本姍姍遲來,見李青等他,不禁有些受寵若驚。
“能讓永青侯等候,我李本也是出息了啊。”
李本笑嗬嗬地走進來,滿臉的春風得意,“如何?我這活乾的漂亮吧?”
李青放下茶杯,道:“這些都是你寫的?”
“自然。”李本滿臉自得,等著李青讚譽。
李青摸了摸鼻子,道:“你寫的都太晦澀簡略了,我沒看懂什麼。”
李本啞然失笑:“原來也有侯爺不懂的啊?”
“不是不懂,是你……算了,就當我不懂吧,勞請李大學士解惑一下。”李青做了個‘請坐’的動作。
李本一揖,在李青邊上坐下,翻開手抄,問道:
“從何處開始?”
“從頭開始。”
敢情你是一點也不懂啊……李本強忍著優越感,做出解釋:“方田呢,主要是用於測量耕地畝數,涉及,圓形田、矩形田、梯形田……”
“我知道是計算麵積的,隻是對這公式……沒咋看懂。”李青有些汗顏的說。
李本微微點頭,指著抄本內容,一一做出解釋:“圓田術,周徑乘,四而一。意思是圓形田的耕地畝數,是周長直徑相乘的四分之一……”
許是基於李青守諾的回報,又許是當李青老師是一件很享受,且能拿出去炫耀的事,李本講的十分認真……
“盈不足,主要是算盈虧,通常采取假設法,例如:今有共買物,人出八,盈三;人出七,不足四。問人數,物價各幾何?”1
“天元術、開方術,則更進一步,且引入正負算運算規則,例如:今有上禾三秉,中禾二秉,下禾一秉,實三十九鬥;上禾二秉,中禾三秉,下禾一秉,實三十四鬥;上禾一秉,中禾二秉,下禾三秉,實二十六鬥;問上、中、下禾實一秉各幾何?答曰:上禾一秉九鬥四分鬥之一,中禾一秉四鬥四分鬥之一,下禾一秉二鬥四分鬥之三。”2
……
李青還是有些吃力,不過經李本這一講解,基本上也清楚了這時代的數學水平……
比他想象的要高,要高許多。
雖然忘得七七八八了,可李青知道這就是多元一次方程。
“負算……是負數嗎?”李青問。
“負數……啊,是,一個意思。”李本頷首,“低於零的數字。”
李青心頭震撼。
這時代……準確說,在這時代的千年前竟然都有負數概念了?
李本看著大受震撼的李青,好笑的同時,也不免生出鄙夷,到底是連個功名都沒有的人,這學問也忒差了些。
不過,這優越感也隻存在了一瞬,便淡去了。
因為科舉不考這些,彆說李青這個沒功名的,翰林院、國子監不懂這些的也大把,就連他自己,也是因為受李青所托,一路征集、整理、鑽研……一路乾中學過來的。
古人沒有數學學科這個感慨,這些數學知識都是結合實際傳下來的,大多數人都是隻涉及一部分,太過碎片化,鮮有人去係統性專注學習這些。
即便偶爾有幾個,也是泯然於眾。
無他,科舉不考試這些,學習這些的人,很難脫穎而出。
好在文明從未中斷,好在人口基數足夠大,這些前人發現並總結出的知識,並未遺失在曆史長河,終究是傳承了下來。
不是阿拉伯數字,也不是字母,讓李青有些陌生,卻又透著濃濃的熟悉。
純漢字的呈現方式,以致於這些個數學公式顯得有些臃腫,不過……這就是數學公式。
隻是展現方式不同而已。
多元一次方程,開平方,開立方,勾股定理,圓周率……基礎數學公式太豐富了。
好半晌,
李本口渴難耐的停下,見李青還是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樣,優越感再次爆棚。
他上身微微後仰,捋了捋胡須,撣了撣皮袍,清了清嗓子,淡然道:“侯爺以為如何?”
李青深吸一口氣,道:“很好,非常好……總共就這麼多嗎?”
“當然不是!”
李本傲然道,“下官隻是挑了些比較有代表性的說與你聽,忙了這麼久,下官豈會隻有這點成績?”
“真要全部說與你聽,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說不完。”
李本輕哼道:“如此,可算兌現了承諾?”
“算。”李青滿心欣然,連連頷首,“厲害的……都整理好了?”
“嗯,超三十冊。”李本說道,“由易到難,分成了三檔,一檔十冊,分彆對應秀才,舉人,進士。時下正在校檢,不出兩個月就能徹底完成,如果皇上點頭,最遲六月就可以刻模刊印了。”
“好啊……”
李青正色道,“僅此一件,你之功勞就不輸於嚴嵩徐階之流,想要什麼,我為你去爭,隻要合理,無有不允。”
“我也沒什麼要求,隻想告老還鄉。”李本輕歎道,“嚴嵩那般能耐,不也是一樣要落葉歸根,政治才能,政治智慧,我比嚴嵩、徐階差遠了,如今也沒多少好日子可過了,隻想遠離廟堂好生體驗一下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
“這是你應得的……”李青突然想到這時代的人都非常看重身後名,不由道,“要不,我向皇上提前給你討個好諡號?”
“呃嗬嗬……不用不用,皇上給了。”李本一臉自得。
李青啞然。
“什麼諡號讓你這麼開心?”
“文正!”
李本年邁,但說到這二字,格外中氣十足,滿臉的驕傲之色。
“當得,當得……”李青見都封頂了,不好再爭什麼,於是道,“之前答應你的我一定不會食言,史冊必有你濃墨重彩的一筆,且我再送你一個頭銜。”
“啊?是什麼?”
李本上心,對現在的他來說,什麼都是虛的,隻有百世流芳才是實打實的。
“大明數學之父。”
李青笑著說,“如何?”
“啊?這……”李本老臉發紅,悻悻道,“這會不會太不謙虛了啊?”
李青逗他,“那算了?”
“不,算什麼算,你咋說話跟放……咳咳,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還能收回嗎?”李本瞪眼,“我都這把歲數了,欺負我一個老頭子……”
旋即思及自己的歲數在李青跟前,也就一個小屁孩兒,不由悻悻住了口,轉而道:
“這些自然不是我一人之功,可我怎麼也是總編……大明數學之父就算了,大明隻有皇上才是父,給我個奠基人的頭銜就成。”
李青含笑頷首:“沒問題,我這人拿錢不辦事不假,不過,承諾從來都兌現,你大可放心。”
李本微微點頭:“這點,我是相信你的。不過,這科技科舉之事,非一日之功啊。”
“利在千秋之事,從無一日之功,如今之大明,也非一日之功。”
李青悠然道,“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時間,一步一步慢慢來嘛。”
李本突然有些汗顏,由衷道:“永青侯實令人慚愧。”
“不一樣嘛,我與常人不同,自然不能以常人度之。”李青輕笑道,“你做的很好了,不愧你的官職,更不負人生,如此已堪稱完人。”
“啊哈哈……完人……哪有什麼完人……”
李本連連搖頭,道,“我也隻是和光同塵罷了,大明昌盛的表象之下,也掩藏著諸多問題。窮有窮的難,富有富的難,人心浮躁,唯利是圖之風氣逐漸蔓延,人之觀念都被改變了許多,唉……”
李本悵然道:“人常說,春秋禮崩樂壞,不知未來我之大明,又會如何禮崩樂壞……”
李青一時無言。
這時,徐階走進來,隔著三丈遠便開始作揖,笑嗬嗬道:
“聞聽永青侯回朝,還沒來得及見上一麵呢。”
李青收起思緒,說道:“隻是臨時回來,我明日就走了。”
徐階並不驚詫,走上前,很自然地坐下,問道:“前期經營西域的建設要許久嗎?”
“具體多久,建設好了才知道,如今嚴大學士致仕還鄉,李大學士也已年邁,未來國之大計,徐首輔要多多操勞才是。”
“哪裡哪裡……”徐階連連謙虛。
李青對徐階算不上熟悉,隻是說了幾句場麵話,就沒了下文。
徐階卻是臉皮夠厚,找些沒營養的話題聊著,賴著不走。
李本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目的達到的他很爽快地給徐階行了方便,起身一揖,告辭離去。
“何事?”
“侯爺明鑒。”徐階乾笑笑,試探道,“侯爺可知張白圭現下如何?”
李青不動聲色的問:“張居正犯了何事?”
徐階歎了口氣,道:“張居正得罪了太子殿下,遭到了皇上責罰。”
注:12摘取漢·《九章算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