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帑日益空虛,慌的不隻是太子朱載坖,滿朝大員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沒人希望的大明公司破產。
可這麼個花法,不出一年國帑錢糧就將告罄。
於是乎,以徐階為首的諸多大員,統一口徑諫策皇帝加稅,向江南百姓加稅。
十一朝來,京中諸多大員頭一次,目標一致地把矛頭對向江南百姓。
國事艱難至斯,也隻能苦一苦生活較為豐富的江南百姓了。
朱厚熜沒答應,也沒拒絕,隻是讓他們好好磋商,拿出一個具體章程之後再談。
接著,以龍體不適為由,去了大高玄殿靜養。
群臣傻眼。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咋又修上仙了?
這是修仙的時候嗎?
好在皇帝還會上朝,還能整日見到,且也會勻出一部分時間教導太子。
群臣稍稍放心之餘,也敏銳的察覺到嘉靖帝這是要放權了。
這操作,讓群臣不免想起了成化帝!
莫非皇帝真想做大明的第三個太上皇?
真若如此,好像也不全是壞事,畢竟,在這樣的老板手下打工屬實不輕鬆,太精明,掌控欲也太強。
再看太子……
頗有夢中情帝之姿!
基於此,群臣也沒人勸諫,都樂意見得這種局麵發生。
隻是這一來,可就苦了朱載坖。
從早上到中午,再到下午……一直乾到宮門落鎖前,才能得以抽身,有時還要在宮中過夜。
朱載坖還沒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就身心俱疲,一想到未來自己要一個人扛起所有,不由更是頭大。
“唉,做皇帝難,做太子也不輕鬆啊……”
朱載坖揉了揉發酸的手腕,準備下班回去歇歇,不料,剛走出乾清宮,迎麵就碰上了黃錦。
“太子殿下留步。”
“不是……這宮門馬上就要落鎖了啊?”朱載坖悲憤的說,“奏疏能批的都批了,不能批的也都送去了皇上那裡,還要怎樣?”
此刻的朱載坖,就像個勞累一整天剛要打卡下班,卻被臨時通知要加班的打工人,甭提多糟心了。
黃錦清了清嗓子,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皇上沒什麼吩咐,隻是讓奴婢把這個給您。”
黃錦奉上造型精美的木箱子。
“這是什麼?”
“書,太子殿下閒暇之餘,可以多看看。”黃錦說道,“不過這書隻能在乾清宮看,不可帶走,也不可向外人透露書中內容。”
“哎,好。”
朱載坖抬手接過,說道,“本宮有空會看的,黃公公可還有彆的事?”
他現在隻想下班兒。
不料,黃錦卻是訕笑道:“太子殿下可還有彆的事要忙?”
當然有啊!我要小酌兩杯放鬆一下,我要體驗一下床笫之歡……要忙的多了去了……朱載坖深吸一口氣,道,“今日本宮乏了,明日忙完公務,自會看的。”
見黃錦無動於衷,朱載坖不由惱火,說道:“黃公公既然都傳達了皇上旨意,也無彆的事,還是去陪皇上吧。”
“皇上說,如果太子殿下推到明日,就讓奴婢捎給殿下一句話。”黃錦清了清嗓子,學著皇帝的口吻,道,“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知道了。”
“哎,那成,殿下慢慢看,奴婢就不打擾了。”
“等一下。”
黃錦止住步子。
朱載坖深吸一口氣,說道:“國事艱難,本宮為臣為子,都當扛起責任,對此,本宮從無怨言,然,父皇之英明,孤卻不及萬一,父皇如此……是否本末倒置了呢?”
不待黃錦說話,朱載坖緊接著說:“這句話,黃公公可原封不動的轉達皇上。”
“不用轉達。”
“什麼!?”朱載坖震怒。
卻聽黃錦說道:“皇上料到了太子會有此一問。”
“啊?那……皇上怎麼說?”
“朕在,大局無憂,朕在,重擔十不足一,如若如此你都嫌沉,朕真不知該如何幫你。”
朱載坖情緒有些激動,屢次欲言,卻都無言。
黃錦說道:“那年,朕十五歲;那年,外有楊廷和、內有張太後;那年,所有人都想看朕笑話,都想拿捏朕……你之今日,朕之當初,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有父皇,朕又有誰?”
朱載坖起伏劇烈的胸膛逐漸放緩,默然良久,啞聲道:
“我知道了。”
黃錦悄然鬆了口氣,俯身一禮,“奴婢告退。”
朱載坖立在宮簷下,瞧著太陽折射下更顯恢弘的殿宇,想象著數十年前,比他還年少的父皇佇立在裡,穿著那件大了好幾號,卻被楊廷和美其名曰“此陛下垂衣裳而天下治”的龍袍,看著登記詔書上大臣擬定的《紹治》年號……
又是何等心情?
肩膀瘦削的父皇,勇敢的說了“不”,改《紹治》為《嘉靖》,駁了一眾大臣麵子,接著又為生母駁了張太後麵子……
而今……
想來父皇當時穿的那件大了幾號的龍袍,他能完全‘撐’的起來了吧?
可明明更寬闊、更厚實的肩膀,卻比不過那瘦削的肩膀……
朱載坖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兒。
自卑?自責?自慚形穢?……
或許都有吧。
許久許久,朱載坖抱著精美的木匣子,轉過身,走進乾清宮……
老子英雄,兒子最起碼不能狗熊!
~
“皇上。”黃錦輕喚了聲。
朱厚熜緩緩睜開眼,卻依舊保持著打坐的姿勢,“都說了?”
“說了。”
“如何?”
“太子殿下明悟了皇上的良苦用心。”黃錦說,“殿下還是很有責任心的,也不怕苦累。”
朱厚熜怔怔出神,許久,抬起胳膊。
黃錦忙上前攙住,扶他站起來,問道,“太子畢竟涉及未深,真要這般苛刻嗎?”
“不苛刻了……”
朱厚熜走到茶桌前落座,接過黃錦遞上的茶,抿了一口,怔怔道,“大明越來越富強,臣子越來越精明,現有的權力架構越來越鬆散……皇帝自然是越來越難做,朕隻能如此,也必須如此。”
“唉……”黃錦感傷道,“要是李青在就好了,皇上也不會有這諸多憂慮。”
“今日之大明,今日之國情,都是李青一手促成,也是他樂意見得的一幕。”朱厚熜苦澀一笑,道,“他在又能如何?他不會、也不想改變什麼,當然了,現在他也改變不了什麼了,大勢已成,倒逼皇帝,倒逼皇權。不太久的將來,還會倒逼官吏、倒逼富紳……”
“大明皇帝拿李青當牛馬用,殊不知,李青卻在一點點讓大明皇帝成為牛馬。到了現在這個境地,已經沒了回頭路可走,連改變方向都做不到了。”
“時代的車輪高速轉動,妄想阻擋?嗬嗬,不過是螳臂擋車罷了。”
黃錦聽不太懂,卻也能感覺的出,大明好像真的跳出了曆代王朝的宿命,一時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良久,
小聲說道:“李青沒什麼壞心思。”
“沒說他有壞心思,他隻是用傷害既得利益者的方式,去反哺數千年來飽受疾苦的百姓,說起來,受益的還是大明,卻不是大明皇帝,大明官紳……”
朱厚熜驀然一笑,“不過啊,掰開了、揉碎了,立足於曆史長河去看待,又都是受益者,其實,朕倒也沒真的痛恨李青,隻是惱他,惱他不該讓朕知道這些……如若朕什麼都不知道,未嘗不是件幸福的事。”
黃錦撓撓頭,說道:“非是李青吧唧嘴,主要是皇上您太聰明、太睿智了,李青不是故意如此,而是他沒能力瞞過皇上,若是能瞞,他肯定不會讓您知道這些。”
朱厚熜怔然,自嘲道:“這麼說,還是朕的錯了?”
“呃嗬嗬……也不是,真要說,那還是李青的錯。”
朱厚熜斜睨了他一眼,笑罵道:“什麼時候也學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了?”
“哪有,奴婢隻說實話!”黃錦乾笑笑,試探著說,“皇上,奴婢覺得這種強度就夠了,再釋放壓力,隻怕太子……可能會頂不住。”
“你不說,朕也不會給他太大壓力,吃了一塹,再不長一智,朕豈不成了昏君?”
黃錦訕笑笑,輕聲道:“皇上是想前太子殿下了吧?”
朱厚熜沒有否認,隻是歎道:“朕沒時間啊。”
“等此件事了,等李青回來,就有了。”黃錦說道,“咱們時間還長,不急這一時。”
朱厚熜微微點頭,飲了一大口茶,放下茶杯的同時,也斂去了憂鬱之情,說道:
“已至深秋,用不太久就要冷起來了,朝廷儲存的棉麻遠遠不夠,擬一道旨意,八百裡加急送去江南,讓巡撫楊慎大力收購棉麻,往災區輸送。哦對了,給他令旗令牌,告訴他,可以挪用稅銀。”
黃錦問道:“皇上,這不會再度讓棉麻價格失衡嗎?”
“古諺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當初棉麻一事,多少江南大富折在裡麵了,哪能不長記性?再者,時下西域已經收取,朝廷也開始正式從西方諸國收購棉花,這種可能性極小。”
黃錦遲疑道:“皇上英明,隻是……楊慎已經很老了,還能辦好如此大事嗎?”
“楊廷和的兒子,能力豈會差了?”朱厚熜冷冷一笑,“朕讓他做巡撫,可不是讓他享福的!”
“……是,奴婢這就去辦。”
黃錦不敢再說,忙不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