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材視線從李青身上離開,轉而看向兒孫,麵色祥和,不悲不喜。
渾濁的眼睛就這麼看著……
不知多久,他似乎有些累了,緩緩閉上眼眸。
蒼白的胡須被微弱呼吸拂動,幅度極小,幾乎微不可察,但距他近在咫尺的一眾兒孫,卻瞧得分明,無人喊動,無人敢哭……
又不知多久,胡須不再拂動。
朱佑材靜靜躺在棺中,神色恬靜,跟睡著了沒兩樣,對身後事很放心的他,臨終之際,什麼也沒再交代,就像一個晚上躺進被窩睡覺,第二日太陽東升,還會早起一般輕鬆隨意。
許久……
朱厚炳嘗試著輕喚了一聲。
沒有反應。
接著,又喚了一聲。
還是沒有反應。
一眾小輩兒知道,老爺子是真的走了。
驀然,不知誰嚎了一嗓子,繼而如天雷溝通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很吵,毫無節奏。
李青退出靈堂,去了王府高台……
漢王府再次‘熱鬨’起來,不到半個時辰,便滿目縞素,一個時辰之後,文武官員披麻戴孝,嚎啕慟哭……
李青遠遠望著,平靜地看著漢王府的川流不息。
……
隻可惜,第二日太陽照常升起,睡覺的人卻沒照常醒來。
一切都如之前排練的一般,戲子唱著一樣曲,喪席上著一樣的菜……
隻不過,這才不再是彩排!
哭靈,守靈……
停棺二十七日,朱佑材下葬。
漢王府的日子依舊繼續,仿佛什麼都沒變,不過是漢王府內少了一個人,漢王府外多了一座墓,上上下下傷心之後,日子又恢複平靜。
隨著時間推移,逝去之人的存在感注定會越來越低,直至不被人提及……
~
春去夏來,生活照舊。
朱厚炳忙完手頭上的事,如約與李青去了滿剌加,早就成為實際上漢王的他,暫時的離開,並不會給交趾帶來什麼影響……
初夏,盛夏……
之後,又去了一趟龍牙門。
李青實地了解了自己想了解的之後,再回交趾,已是中秋。
李青沒走,兌現許下的承諾,為朱厚炳調理,同時,也在完善著對交趾的布局……
朱厚炳也十分配合。
新任漢王繼承了漢王一脈的優良傳統,一如既往地施呆政,直白來說,還在踐行著當初李青為朱高煦規劃的發展路線。
看似古板,實則卻是穩中求進。
相比大明,交趾還是太小太小了,底蘊也嚴重不足,根本經不起折騰,李青建議的呆政不失為一劑良方。
李青給交趾定的發展方向就是依靠大明,隻要抱大明大腿,就能成為東南亞一帶小國的大老哥。
當然了,李青打的是明牌,幾代漢王都知道。
也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求去冬來,在李青潛移默化的影響下,朱厚炳自發地再次開啟開荒熱。
同時,對煤炭開采也加大了扶持力度,畢竟,之後交趾也會擁有許多蒸汽船……
新官上任還三把火呢,新王上任,尤其是世襲製度下,自然是想做出些成績,何況,李青也並非坑他,都是講明利害之後,讓朱厚炳自己做決定。
老朱家的人,李青送走了一代又一代,沒有一代人在他的醫術下起死回生,可這並不妨礙神醫之名。
不論皇帝,還是王爺,都想他留在身邊,為自己調理身子。
眨眼,又一年。
嘉靖三十五年,二月二。
吃過龍須麵之後,李青提出告辭。
朱厚炳很是不舍,李青的指點讓他收獲頗豐,也大為輕鬆。
可也知道李青這麼個大忙人,能在交趾待這麼久,絕對稱得上仁至義儘了,不能透支祖輩們苦心經營的情誼。
“也沒什麼可拿得出手的東西,就贈先生萬畝良田吧。”朱厚炳取出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田契,遞給李青。
李青想了想,說道:“留著吧,以後大明需要,多多供應糧食就成了。”
“一碼歸一碼,糧食方麵隻要大明需要,隻要交趾出得起,肯定會足額供應。這個是厚炳的心意,還請先生笑納!”
一萬畝不算很多,也不少了。
不過,李青不至於這般財迷,即便財迷,也不會財迷這點兒東西。
李青說道:“我這一走,數年之內怕是沒機會再來了,耕地又帶不走,要這個何用?”
朱厚炳一想也是,道:“這樣吧,我讓人先種著,產生的收益給先生存著。”
李青啞然失笑:“我知道你漢王一脈大方,沒必要如此,我來也不是為了錢來。”
“先生自然不是為了錢才來交趾,可總不好讓先生白忙活。”朱厚炳認真道,“先生為交趾帶來的利益有多大,我漢王一脈都清楚。先生不收,厚炳實在過意不去。”
“……成吧,就按你說的,收益先給我存著。”李青不再矯情。
朱厚炳鬆了口氣,輕笑道:“這田契還是收下吧,總算有個憑證。”
李青抬手接過,道:“蒸汽船的事,我回去之後會知會李家,最遲夏季就能駛來。十艘中型蒸汽貨船,兩艘大型蒸汽貨船,可夠?”
“哎,夠了。”朱厚炳訕笑道,“之後不是還有更先進的嘛,不過這些也著實不少了。”
李青好笑點頭,道:“放心,李家出售的價格,隻會比成本價高一點,絕對實惠。不過,吃肉就彆吧唧嘴了,之後朝廷也會陸續出售一些蒸汽船給諸多藩屬國,到時候對外說起,朝廷什麼價,李家什麼價。”
“先生放心,我絕不會讓李家難做。”
“對了,太極養生拳可以推廣一下,這個沒什麼成本,還有,平時少些飲酒,莫貪戀女色。”李青說道,“不是要你戒掉,凡事要有度才好。”
“好,我記下了。”
朱厚炳笑了笑,道,“我本也不太好酒色。”
“那挺好……”李青也是一笑,“行,我走了,有空照料一下李家在滿剌加,龍牙門兼並的耕地。”
“這是自然,畢竟,明麵上這些都是漢王府的資產。”朱厚炳含笑頷首。
李青微微點頭,轉身離去……
…
~
三月春。
太陽高照,金陵總算有了暖意。
威武樓。
李青走到櫃台前,輕輕敲了敲桌麵。
正打盹的朱威懶懶睜開一隻眼,瞧見是李青,才睜開另一隻。
“呦,是……是李叔啊,好久不見,風采不減啊。”
“……你爹呢?”
“我爹……”朱威打了個哈欠,鬱悶道,“他現在對他大侄子,比對我們三兄弟還親呢,這會兒估計在報刊吧。”
“叫他回來,另再弄桌子好菜,送到獨立雅間兒。”
“哦,好。”
朱威瞧著李青上樓的背影,咕噥道:“一個便宜堂弟,一個便宜李叔,都還挺有譜……”
嘴上這麼說,朱威還是一一照做。
沒辦法,連他爹貌似都怕這個李叔,他怎敢忤逆。
……
雅間。
隨著一道道豐盛菜肴上桌,李青不再矜持,開始瘋狂往嘴裡炫,一口酒,一口肉,滿嘴流油。
饑腸轆轆的腸胃得到滿足,生理上的愉悅紛至遝來,李青舒服地眯起眼,整個後背壓在椅靠上,微揚著臉,感慨道: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至理名言啊……”
又過了大概兩刻鐘,朱厚照聞訊而來,見真是李青,忙上前道:“你可算回來了?”
李青一怔,眼眸睜大了些,上身微微前傾,“出事了?”
朱厚照在他對麵坐下,歎道:“是出事了,不過這跟你在不在,也沒啥關係,天災不可抗力,你在也無法改變。”
李青一凜,驚問道:“該不是冷到顆粒無收吧?”
“不是。”朱厚照說道,“真要冷到那份上,便是金陵,都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倒也是……”
李青微微頷首,“什麼天災?”
“地震!”
聞言,李青心下安定了許多,大明這麼大,地震這種天災幾乎年年都有,相比旱澇之災,地震的影響是最小的。
無他,旱澇之災動輒一省之地都遭殃,地震的範圍就小多了。
這種不可抗力的事件,誰也不能如何?
李青倒沒有難以接受,問:“遭災百姓多少?”
朱厚照嚴肅道:“具體我不知道,隻知道這次不同尋常,金陵這邊都有明顯的震感,京師都不例外!”
李青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駭然道:
“都什麼地方遭災了?”
“很多省份都或多或少遭了災。”
見李青想打人,朱厚照苦笑道,“這又不是朝廷中樞,我哪知道具體詳情?地震這種天災,尤其是大地震,由於道路的破壞,發生後傳播的效率奇低……我是真不知道。”
李青深吸一口氣,問道:“朝廷在賑災了吧?”
朱厚照點點頭,道:“朝廷撥發了大量錢糧,還下派了諸多官員下地方主持賑災,安撫、救治百姓……不過可以預見的是,這次地震的嚴重程度是大明立國近兩百年來,不曾出現過的。”
李青黯然。
可事既已發生,唉聲歎氣也無用,李青匆匆收拾了下心情,問道:“報刊的事怎麼樣?”
朱厚照愕然。
“怎麼?”
“啊,沒什麼。”朱厚照訕然道,“我以為你會立即馬不停蹄地去京師呢。”
“要去,馬上就去,不過這點時間還是有的。”李青問道,“皇帝可有察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