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獨立風雪中,神色憂鬱。
這會兒,他理通了,也明白了李青的打算,可心更累了。
‘以信息爆炸的方式,讓百姓接觸到本不該知道的東西,從思想上給百姓去枷鎖,致使上到皇帝、下到官員,不得不折中,隨著時間推移,朝廷也不得不順應潮流,開通官方報紙,以求民間穩定……’
‘可以預見的是,未來朝廷推行各項國策,都要與百姓做個交代,為求民心安定,一些個政治正確的國事,還要大書特書,以此讓百姓覺得皇帝愛民、朝廷為民……遙遠的未來,注定會演變成百姓監督朝廷的局麵。’
‘這好嗎?’
‘挺好的!’
‘如此一來,朝廷就有了與地方直接交流的渠道了,千年來皇權不下鄉的困境,將不複存在,同時,京中的六部九卿,內閣大學士等一眾高官,也不得不高舉貞節牌坊,而且還能在相當程度上,削弱地方鄉紳,大大降低各種兼並情況的發生。’
‘這好嗎?’
‘這不好!’
‘到了那時,皇帝的決策就會受到製約,不僅皇權會被削弱,而且還多了很大的解釋成本。更要命的是,皇帝再不可能永遠不會錯了,君權神授的神話,會越來越弱,直至徹底消失。’
‘誠然,這需要很長時間,起碼要上百年。’
‘可上百年長嗎?’
‘不長!’
‘自己都在位三十餘年,再執政十年不成問題,如此推算……大明還有幾個皇帝?’
‘即便到時候大明還有皇帝,可皇帝還是皇帝嗎?’
‘不是了……’
一個個念頭在朱厚熜腦海中飄過,無儘的疲憊感紛至遝來,朱厚熜愈發憂鬱。
至於遙遠的未來,百姓會如何,朱家會如何,大明又會如何……
朱厚熜不知道,也想象不到,更不想去想了。
太疲倦了。
或許李青也不知道,或許李青也隻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走一步……
具體會走到哪裡,誰又說的好呢?
一股猛烈的朔風刮來,一縷長發掙脫束縛,在額前飄蕩,雪很白,這縷長發也有許多白。
朱厚熜嘴角微微勾起,神情落寞,“嗬,我是真老了啊……”
數十年的高強度工作,數十年的帝王心術,數十年權謀鬥法……透支了太多太多。
“皇帝,皇帝……我還真不稀罕了,如果可以,我隻想心無旁騖的修仙,哪怕它是假的,想也能讓我長壽許久……”朱厚熜呢喃著。
那縷長發如老頑童一般,在他額前跳舞,似不甘寂寞,似替他自由……
視野越來越模糊,再難聚焦,思緒也不知飄到了哪裡,朱厚熜機械性地自語……
“李青啊李青,你真是讓我又愛又恨,你讓我修仙,你又不讓我修仙……”
~
嘉靖三十四年的第一場雪,
並不大。
稀落的雪片自蒼穹垂落,均勻地灑在地上,片刻間便融化開來,化作水滴,鋪滿青石板……
簷下,李青看雪,思緒飄飛。
“先生這是煩憂什麼呢?”朱佑材笑問,“總不是為我煩憂吧?”
李青收回心神,輕笑道:“你這麼樂觀,早已置生死度外,我用得著為你煩憂嗎?”
“在憂心大明?”
李青沒說話。
朱佑材打趣道:“人常說,兒行千裡母擔憂,你可倒好,整個反過來了。”
“?”
“你這個當娘的行千裡,擔憂在家的兒子。”
“……”
朱佑材哈哈一笑,道:“至於嗎?咋,大明離了你就不轉了啊?真要如此,你還是回去吧,省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
李青啞然失笑,罵道:“不卑不亢可以,但你不卑不亢過了頭啊。”
“啊哈哈……我的意思是既然出來了,就當給自己放個假,好好放鬆好好玩兒,等回去了再忙,實在不放心,現在回去忙也成,人在放假,心在操勞,還不如直接操勞呢。”
李青輕輕搖頭:“其實,也沒什麼特彆需要我操勞的地方,至少眼下沒有。”
“那就好好玩兒,敞開了玩兒了。”朱佑材嘖嘖道,“我就是玩不動了,不然,我才不在這兒賞雪呢,床榻上的女人,草場上的戰馬……一個賽一個的好玩兒啊。”
李青哭笑不得,玩味道:“你這話……有歧義啊。”
朱佑材:||
“其實,一些個低級趣味挺好的。”朱佑材認真道,“你隻是心老,人又不老,不過是想不想的問題,我看你就是包袱太重了,什麼錦衣衛,永青侯,大學士,尚書,監軍,長生者……丟掉這些個標簽兒,你會很輕鬆。”
李青白眼道:“咋還變本加厲了呢?我看你才該丟掉‘不卑不亢’的標簽,越來越放肆了,你高祖都不敢這麼跟我說話!”
“……瞧吧,我就說你包袱太重了。”朱佑材無奈道,“你一直強調這些,你一直走不出來。”
李青默了下,輕輕說道:“不能走出來,走出來,那些人、那些事就真死了,要好好記著……我記著,就都活著,我來過,他們都活過……”
朱佑材怔然良久,歎道:“值得嗎?”
“這是件很主觀的事,我覺得值得,它就值得。”李青微眯著眼睛,嘴角帶笑,如剛飲了陳年老釀,滿臉陶醉。
“你不是我,自然不知我之所想、我之心境,於我來說從不是折磨,它彌足珍貴。”
李青微微一笑:“就如一壇老酒,酒癮上來,飲上一口……嘖,那滋味兒,怎一個妙不可言了得……”
朱佑材苦笑道:“我看你是真病了。”
“若按你的價值觀,我是病了,老早就病了。”李青也不爭辯,隻是笑吟吟道,“不過這個病一點也不痛苦,初嘗辛辣,回甘更濃,綿延流長……”
朱佑材砸了砸嘴,道:“照你這麼說,我也病了。”
“啊?”李青一時沒反應過來。
“唯有初嘗辛辣,回甘更濃之物來治。”朱佑材一本正經的說。
李青氣笑道:“饞酒就饞酒,用得著這麼彎彎繞嗎?”
“呃嗬嗬……喝兩杯吧。”朱佑材乾笑道,“大過年的,整兩盅咋了?我這都過了今日沒明日了,就不忌諱這些了!”
李青斜睨著他,哼道:“你這是跟人商量的語氣?”
“我也沒跟你商量啊!”朱佑材不卑不亢,用力喊道,“來人,備酒!”
李青:“……”
到底是大過年的,朱佑材說也是實情,李青便沒掃他的興。
好在時下的朱佑材也就是人菜癮大,隻幾杯之後,便不勝酒力,不多時,頭一歪,沉沉睡去。
李青將其扶進寢宮,又回簷下,繼續賞雪……
交趾的雪,就跟個需要泡枸杞的男人似的,要下不下,淋淋漓漓,除了弄青石板一身‘口水’,什麼也做不了。
從辰時初下到午時末,地上都沒存住雪。
緊接著多雲轉晴,和煦陽光灑在臉上,暖意融融,李青雖不儘興,卻也享受其中。
隻可惜,交趾太小了……
舒緩清閒又有節奏的生活過得很快,起床,診脈,針灸,吃飯,真氣梳理,睡覺……每天都在重複昨日,都沒怎麼過,年就過去了。
朱佑材身體早就垮了,好的隻是心態,可心態並不能決定一切,狀態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過,他倒是看得開,一點也不鬱鬱寡歡,曬曬太陽,吃點兒,喝點兒。
日子一天天過著,一日比一日暖和,春意越來越濃,朱佑材的狀態越來越差。
臨近三月,朱佑材也走到了生命儘頭。
這一日。
朱佑材早早就醒了,要李青推著他去之前的靈堂。
李青沒說什麼,將他放在木製輪椅上,推著他去了靈堂。
接著,朱厚炳等一眾兒孫,齊齊趕來,按照朱佑材的要求,再次布置靈堂。
朱佑材在一旁看著,看著兒孫忙,不知在想什麼……
忙活了大半日,總算是恢複了當初的布置。
朱佑材很是滿意,又交代了些本就交代過的事情,然後,艱難地抬起手臂,拍了拍李青扶著輪椅的手,輕輕道:
“勞先生再幫我最後一個忙。”
李青俯下身,“你說。”
朱佑材沒說話,隻顫巍巍地指了指那張‘空床’。
“彆這麼心急。”李青輕聲說。
朱佑材卻是堅持,“幫幫忙。”
李青看向一旁的朱厚炳。
朱厚炳蹲跪在父親身邊,問:“父王,您真要現在就躺進去嗎?”
“趁還活著,還有感覺……”
朱佑材艱難地點點頭。
朱厚炳紅著眼看向李青,“麻煩先生了。”
“這算什麼麻煩……”李青吸了口氣,推著朱佑材上前。
接著,在朱厚炳的幫襯下,讓朱佑材平躺其中。
一家人立即上前,扶著棺沿,向裡張望,圍得水泄不通,李青都被擠了出來。
隻好踮起腳望著棺中的朱佑材。
“如何?”
朱佑材扯了扯嘴角,用口語回了句“舒服”。
李青微微笑了。
頭一次覺得死亡不是件值得悲傷的事,相反,李青還很羨慕朱佑材。
真的很舒服。
因為他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