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辦公室裡的煤爐子燒得正旺,鐵皮煙囪"呼呼"地往外噴白氣,跟老火龍打噴嚏似的。
崔明義戴著玳瑁腿眼鏡,正就著爐火看文件。
忽聽得"咣當"一聲,負責教育的李友良夾著股冷風闖進來。
“主任,報名表齊活了,咱今兒就送縣裡去唄?”李友良搓著凍紅的手,哈出的白氣在眼鏡片上凝成層薄霜,“您瞅這天兒,怕是還要下雪。”
崔明義撩起眼皮瞅了瞅牆上掛曆,11月23日。
“急啥?報名不還有一天麼?”他伸手去接那摞報名表,李友良訕笑著遞過去。
“你去忙吧,放這裡我瞅瞅”崔明義都這麼說了,李友良隻得退了出去。
窗外北風卷著雪粒子直往玻璃上撞,打得窗欞“哐當哐當”直晃悠。
他扒拉那摞表格老半天,總覺得有哪兒不得勁兒。
對了,老趙家那口子呢?
宋婉清!跟黃洋一屆的同學,咋沒見她名字?
崔明義摘下眼鏡,從抽屜裡翻出張疊得四四方方的報紙。
那是11月5號的省日報,第四版上密密麻麻登著高考消息,公布了報考條件、招生簡章、在省內招生的高等院校名單及專業目錄、中等專業學校名單及專業目錄。
他手指頭戳著上頭“報名截止11月24日”的字,眼珠子轉得比磨盤還快,莫不是宋婉清沒見著報紙?這倒是個跟趙振國套近乎的好機會!
抄起椅背上的綠軍大衣往身上裹,喊著小劉跟自己走一趟。
小劉得了令,把吉普車發動得"突突"響,排氣管噴出的白氣在雪地裡融出個小坑。
212吉普車就這毛病,冬天用非得熱車,跟伺候祖宗似的。
趁熱車的當口,崔明義溜達到李友良辦公室。門虛掩著,裡頭空蕩蕩的,也不知道人是蹲坑去了還是提早下班了。
他也不吭聲,抄起幾張報名表就往公文包裡塞。
等小劉王把車熱好,崔明義抄著手跑出來,大頭鞋踩得積雪"咯吱咯吱"直叫喚。
他往副駕駛座上一坐,哈出的白氣在車窗上凝成冰花:“走!下鄉去!”
小劉不明白都快下班了有啥好下鄉的,但也不沒問,直管轟油門。
吉普車轟地竄出去,車軲轆碾過的雪地上,留下兩道黑黢黢的印子。
在雪窩裡東倒西歪地往前拱,顛簸了倆鐘頭,好不容易才蹭到趙家門前,到的時候,雪片子跟鹽一樣往下落,打得人睜不開眼。
小劉“咣咣”砸了半天門,才有人應門,“誰啊?”
自打上回那檔子事,趙家門上多了扇小門,跟後世貓眼似的,崔明義湊上去:“我,公社崔明義!”
嬸子問了宋婉清,知道能開門,這才開了門把人往屋裡讓。
崔明義裹著棉大衣,腳上的棉鞋沾著雪泥,一邁進堂屋就覺著熱氣撲麵。
宋婉清正在臥室看書,聽說他來了,趕緊跑出來,生怕是趙振國出了啥事兒。
“崔主任咋大冷天來了?是我家振國”話沒說完就變了調。
“振國沒事,是彆的事。”
崔明義解了棉襖扣子往沙發上一坐,凍僵的手指頭接過嬸子遞過來的大茶缸子暖著。
等手指頭活泛了,他解開公文包,把報紙遞給宋婉清,“宋同誌,咋沒見你報名啊?是沒瞧見報紙麼?”
話剛出口,老嬸子嗐了一聲,震得裡屋睡覺的棠棠"哇"地哼唧起來。
還好就吭嘰一聲就沒再哭了,也省了宋婉清去哄了。
“報了報了!”老嬸子拍著大腿,“我陪著她跟王勝利他們一塊去的公社,咋會沒報呢?”
說著轉向宋婉清,“是不是啊清清?”
“我報了名的,怎麼會?”宋婉清臉越來越白。
崔明義沒法回答她,眉頭擰得跟曬乾的苦瓜似的,手指在膝蓋骨上敲得嗒嗒響。
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晃動的影子,映得那臉色跟調了灰的漿糊似的,陰一陣晴一陣。
他把公社那摞報名表翻了個底朝天,愣是沒見著宋婉清的名字。
再想起李友良火燒屁股似的送表樣兒,後脖頸子"嗖"地竄起一股涼氣,這事兒,怕不是耗子啃書本,咬文嚼字裡藏著貓膩呢!
他著急地問:“小宋同誌,家裡可還有一寸照片?”
宋婉清"嗯"了一聲,轉身往臥房去,不多時捧著個印著餅乾的鐵皮盒子出來,掏出個油紙包,三張一寸照片整整齊齊碼著。
崔主任嘴上沒挑明,可宋婉清琢磨明白了,自己的報名表準是出了幺蛾子。
報紙上白紙黑字寫得透亮,高考報名需要三張一寸照、五毛錢報名費,還有信息登記表。
登報的隔天,拍照片那天,照相館門口跟趕大集似的,烏泱泱全是後生閨女,個個抻著脖子往前擠。
這年月照片金貴得跟眼珠子似的,一張一寸照三毛錢,夠稱半斤帶膘的豬肉。
好些人舍不得洗多,都是倆仨人拚著洗,一版照出來跟糖葫蘆串似的。
偏宋婉清咬咬牙洗了一整版,八張照片摞起來,加上拍照錢,足足掏了三塊錢。
當時肉疼得直嘬牙花子,可後來趙振國來信,酸話跟山西老陳醋似的,倒覺得這錢花得值當。
現在一聽崔明義的話,更覺得當初這三塊錢花得值當。
聽她說有照片,崔明義心裡頭跟揣了隻蹦躂的野兔似的,七上八下直打鼓。
宋婉清報名表沒了,明顯就是有人做鬼,敢在自己地盤做鬼,說明對方後台很硬,根本不怕自己,這咋整?
在得罪那人和交好趙振國之間,崔明義很快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他從公文包裡掏出張報名表,遞給宋婉清。
宋婉清也沒廢話,提筆就寫,順便還吩咐嬸子去熬點漿糊,粘照片使。
崔明義揣著報名表就要走,卻被宋婉清攔住了,說讓他吃口熱乎飯再說。
崔明義擺擺手,棉襖上沒化的雪粒子簌簌往下掉:“趕路要緊,還一攤子事兒呢。”
話雖這麼說,蘿卜燉肉的香味兒直往鼻子裡鑽,讓他完全走不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