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王栓柱剛吐出一個字,老村長煙杆往地上磕出"嗒嗒嗒"三聲脆響。
這三響比敲鑼還管用,人群霎時靜得能聽見蛐蛐的叫聲。
“栓住娃,先給叔點個火。”
王栓柱覺得老村長是故意的不讓自己說下去,難道他不支持?也是,下午跟他們說的時候,有一半人都持觀望態度。
火柴"嚓"的擦亮,老村長深陷的眼窩裡跳動著火星。
老村長壓低聲音說:“拴住娃,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王紅旗半隻腳都埋黃土了,這事兒我來辦。”
他咽煙的動靜像老牛反芻,煙霧從鼻孔鑽出來,裹著"咕嚕"一聲歎息。
接著,他把煙杆往地上一敲,“上頭說了,咱村可以搞包產到戶試點。”
人群像被雷劈開的樹樁,裂紋從每個人臉上炸開。
蹲前排的趙寡婦手一抖,鋼針戳進食指肚,血珠子滲到鞋底白線上,像蚯蚓鑽進乾涸的田壟。
李二牛搪瓷缸子"哐當"墩在地上,哢嚓,王會計把鋼筆崴斷了,墨汁四濺。
“啥叫包產到戶?”民兵劉國棟往前擠了半步。
他是57年生人,那時候已經開始搞公社了,他聽不懂。
老村長一拍大腿,“就是把田分到各家各戶,交夠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全是自個兒的!”
“分田單乾?”趙鐵柱條凳帶翻的動靜驚飛了槐樹上打盹的麻雀,“這不成地主老財了!”
王德海的煙鬥在青石上磕出火星。
“胡求弄!”
他猛地站起來,聲音裡透著股急眼勁兒,“大集體這麼多年,說散就散?地咋分?公社的鐵犁耙怎麼辦?拖拉機算誰的?”
“願意單乾的按人口分地,不願意的照樣吃大鍋飯。”
王栓柱從公文包裡掏出一遝表格,紙頁在夜風裡嘩嘩作響,振國把可能遇到的情況都考慮到了,都寫好了解決方案。
他隻需要讓自家兒子做個算術題就行!
“原生產隊的那些農具,犁啊、鋤頭啊、水車啊,都按戶拆分,家家戶戶都配上。
大件兒,比如耕地的鹿,振國免費供給大家用,咱們抓鬮來定誰先用,保證公平。
小件兒的,鐮刀、扁擔啥的,直接分到戶,每戶能分個兩三件基本使的。
拖拉機、柴油機這些大家夥,還是集體的,不過承包戶交點兒使用費就能借來使。
灌溉的水渠、倉庫這些設施,全村一起維護,按各家承包地的畝數來分攤維修的錢。”
說完,他看見人群裡幾個年輕後生眼睛發亮,脖子抻得老長,像田裡拔節的麥苗。
“這是挖牆角!”王德海煙鬥敲得更響了,“當年入社時候,大家可是把犁頭都獻出去了。”他渾濁的眼珠轉向王栓柱,“拴住,你爹當年可是積極分子。”
王栓柱脖子上的汗珠滑進粗布領口。
他爹王老根確實在合作社時第一個砸了自家的小油坊,可如今油坊舊址都長出蒿草了。
“挖個屁的牆角!這叫挖窮根!”老村長煙杆突然戳向人群,火星子驚得王德海往後縮。
狗剩突然躥到王栓柱跟前:“村長,田…真能自己種?”
王栓柱翻開分田冊,“按人口算,你家六口人,整整八畝二分地。”
狗剩喉結動了動,咽下滿嘴唾沫。他仿佛看見金黃的麥浪在自家田頭翻滾,媳婦二妮蹲在地頭啃白麵饅頭,吃到打飽嗝,嘴上還沾著饅頭屑。
“咱家七口人…這能分多少地?”趙狗蛋媳婦掐著丈夫後腰的贅肉,催他趕緊算,新納的鞋底攥得發潮。她想起去年冬天,五個娃分吃紅薯時的哭聲。
老村長把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砰砰”磕了兩下,煙灰簌簌地掉落下來。
他挺直了有些佝僂的腰板,渾濁卻又透著精明的眼睛掃視了一圈在場的眾人,那目光就跟探照燈似的,把每個人的表情都瞧了個真切。
“鄉親們呐!”老村長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在這場院裡回蕩,“這包產到戶的事兒,上頭是定了調子要搞試點。但咱醜話說在前頭,這事兒全憑自願!願意跟著政策走,想多打糧食、多掙口糧的,就來栓住這兒報個名。”
王栓住趕忙從兜裡掏出個小本本,又找了支筆,在膝蓋上攤開,老村長第一個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二十年前入社時,他也是頭一個。
他簽完之後說:“要是有不願意的,也不強求。可有一條,這事兒得爛在肚子裡,誰都不許往外泄!咱村能爭取到這試點不容易,要是誰走漏了風聲,壞了這好事兒,到時候可彆怪我不講情麵!”
說完,老村長又重重地咳嗽了兩聲,那聲音就跟敲鐘似的,震得在場的人心裡頭一顫。
王栓住把自己的名字也寫在下麵,接著是王大海他爹,
然後是宋婉清,她替趙振國簽了!這是她家男人弄出來的東西,沒道理不支持。
等宋婉清簽完名後,狗剩琢磨出味兒了,湊上前,在趙振國的名字後麵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周崗、張德山、蔡穗芬一個個都上去簽名了。
趙振興站在人群裡,眉頭擰成了個“川”字,兩隻手不停地搓著衣角,心裡七上八下的。
他瞟瞟本子,又看看周圍的人,嘴唇動了動,想往前邁,可腳就跟生了根似的,咋也挪不動。
琢磨了好半天,還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擠出了人群。
包產到戶又咋樣?他不想當村裡人了,想當城裡人!
趙寡婦從人群後頭擠了進來,她臉上帶著一絲怯生生的笑,“栓柱叔,我能簽麼?”
王栓柱抬頭看了她一眼,咧嘴一笑,大聲說道:“咋不能?你也是咱村裡人!隻要願意乾,都能簽!”
趙寡婦聽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她趕忙伸出手在自己衣服上擦了又擦,才接過王栓柱遞過來的筆。
接過筆她卻犯難了,她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王拴住看出了她的尷尬,“你摁個指印就行!”
趙寡婦摁完之後,王拴住在旁邊寫下三個字,趙翠花。
周圍的人看到趙寡婦簽了名,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喲,趙寡婦都敢簽,這包產到戶看來是真有搞頭。”
“哼,誰知道以後咋樣呢,我還是再觀望觀望。”
“哎,誰知道會不會殺頭?”
王栓柱也不理會這些議論聲,拿著本子,眼睛在人群裡掃視著,大聲喊道:
“還有沒有要簽名的?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咯!”
人群最外麵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我能分麼?”
大家夥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怎麼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