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辰瞧見這牌匾正隨風消散,心思稍微動了動,伸出袖口向前一探,剩下的一小半牌匾便直接朝他的手心飛了過來。
等落到掌心之後,向其中注入些許靈炁,牌匾四周溢散出去的點點熒光才終於停下。
再瞧著手掌心中,隻剩下了塊小小的木牌,像是等比縮小之後又化作了令牌模樣般。
上麵刻著天門兩個大字。
南字已經消失不見了。
伸手掂了掂,木牌上麵沒有一絲令他不爽的紅炁,卻也沒有符合這木牌身份的靈炁,不管怎麼感覺都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木製雕品,瞧不出任何異常。
可一尋思到這玩意的出身,左辰便覺得自己還是得把它留下。
以後萬一用得上呢?
隻可惜這木牌上麵沒有紅色道人之前逃跑時使用的妙法,要不然左辰乾脆把牌子往天上一扔,自己往那悠長的隧道裡一鑽,說不準下一秒就會回到和尚那村子裡麵。
拿了這物件之後,左辰心頭也回蕩著剛才紅色道人的話。
極北之地的苦海大浪,和苦海千絲萬縷的門宗,以及那做善事會發功德、滅常世也會發功德的古怪“天道”。
本還想著下一站要不改一改方向去京都找京師的線索,現在瞧來,還是得往北走,去尋守關人。
當然,左辰也不可能“囫圇吞棗”般的一股腦往北衝,先不提直接衝過去能不能找到守關人,就這種為了目標直線奔波的方式也不怎麼利好他的修行。
為紅塵眾生走一遭,有多少的好處尚且未知,但這麼前進,左辰道心順暢,便是好的。
掐好時間,不能太緩,耽誤大事,也不能太急,有損道行。
下好判斷,運起靈炁飄身飛起,轉瞬之間便在空中留下一道白痕,便是已經從牛金山飛了出去。
等到了落山城上空之時,左辰稍稍停了些腳步,垂首看著地麵方向。
他看到鬼魂們正在歡呼雀躍,圍著小桃樹在那裡跳舞,桃樹則在中間茫然無比,也不知道現在應該是瑟瑟發抖的好,還是跟著一起揮舞樹枝的好。
眼見著沒什麼問題,左辰這也才點了點頭,飄身而起,朝著遠方飛去。
等到左辰離開之後,小桃樹才抬起枝丫,瞧著半空中。
但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飛在空中,左辰也伸出手掐算了一下。
突破之後自己的速度也有所提升,現在這個狀態大概隻需要一天就能回到和尚的村子。
算算時間,自己出來到現在共花了四日,再過一天的話,應該沒什麼大事。
嗯,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事。
……
徐州各處仍有半死者求活,哀嚎聲遍野。
一戶村子內,糧食早已消耗殆儘,唯獨剩下的幾戶人家聚在一起。
有個婦人抱著孩子,那孩子也是餓的瘦弱,甚至連哭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
旁側,有個乾癟的漢子搖搖晃晃走到了婦人身邊,他左手拎著刀,右手抓著個小娃娃,剛能走地的樣子。
便走到了那婦人麵前。
“徐婆,莫要抱著你那娃娃了。”
漢子垂著頭,看著婦人,婦人不答話,隻是把孩子抱的更緊了。
“你也不願意殺你那孩子,我也不願意殺我這孩子。咱們倆換,換怎麼樣?”漢子嗓音沙啞,已是聽不出來人聲:“這樣就下得了手了。”
婦人沉默著,仍然沒有動。
“徐婆啊,人還活著,孩子就能再生。”漢子也垂著頭,看向了自己手邊的娃娃。
那娃娃抬起頭,看著漢子,眸子中乾淨的很。
唯獨隻開口,念了句:
“爹,俺餓。”
漢子嘴唇都在上下碰,慘白的毫無血色,手裡的刀也握不住了。
他想彎下腰,抱住自己的崽,卻發現,自己竟然連彎腰的力氣都沒有了。
可忽地,漢子感覺天上又什麼東西劃過,仰頭一看,竟瞧見了一道白痕。
將天空一分為二。
似是有個人從他正頭頂飛了過去。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股子濃鬱的香風便迎著麵吹了過來。
低頭一看,
腳下卻已經是嫩草破土,枝丫叢生。
道人的影子於空中劃過,他所走過的地方,枯樹新生嫩芽,乾枯的泉眼再活,成片成片的死林被染上了新的綠色,不管走到何方,徐州便活到了何方。
自空中看,就像是一陣綠色的海浪,驅趕了那根深蒂固的大荒。
……
徐州城並非隻是單獨一個由高高石牆圍起來的城市,在這巨大城池的旁側還有著幾處鎮子,幾處鎮子周圍圍繞著幾戶村子,這些村子或是養著馬,或是養著牛,或是專門開墾出來了一塊特殊的黑土地。
這些黑土地在土地東西南北四個角落挖個深坑,分彆塞進去四個褪了皮的羊,用石柱子紮下去,再在上麵貼幾個“大師爺專門準備的符籙”,這片地就能種出糧食,而且收成要比同麵積的土地更多。
這是臨時的食物產出。
畢竟食物不可能全靠城內消耗,東西確實是夠吃,但有些食物放的久了,會變得又陳舊又難吃。
陳舊難吃的穀子可以給在外麵種田的農民,也可以給在鎮子裡麵養牛養馬織布鍛鐵的工匠,卻不能給康王府裡麵的貴人用。
貴人必須得吃新鮮的、上等的、又嫩又好的東西。
如此一來,不管是種地還是畜牧,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在一戶田地旁邊,剛下完種子的老農直起了腰板,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額頭,看了看眼前的黑土地,又仰頭看了看遠處的一大片荒。
他心中卻怎麼也滋生不起來種地的喜悅。
本來瞧見種子種到地上,見風吹日曬之下嫩芽生長,最終成熟於金色,隨風吹拂,這應當是件爽利的事情。可自從跟了康王這邊之後,哪怕是種出來新鮮的麥子,也會被康王手下收上去,最終換回了一把陳米給他們。
村子四麵八方又都是一片荒蕪,住在這裡瞧不見一點青山,也看不到半絲綠水,他們這些農戶心情上哪能好去!
尤其是這老人運氣不佳,被康王抓來的時候兒女在外麵,沒能一起來徐州城,現如今不知所蹤,大概率是餓死了。
唯有他一個孫兒跟著一起來了這裡,也在平房當中。
為了他的孫兒,他得多花些力氣,順著康王。
這樣,他孫兒能活下來。
便是好的。
“老頭!乾什麼呢?彆在這愣著!趕緊乾活啊!”
忽地從老人身邊傳來了一聲令人不快的嗬斥,老頭縮著腦袋側頭看,才看到有個尖嘴的男人站在旁邊,滿身尖酸。
這是城裡守著農戶的,沒什麼官職,但卻有一張好嘴,隻要四周村子裡誰沒好好經營,他就會直接跑到城裡麵告狀。
到時候來的可就是士兵了。
老人隻能訕訕笑著,對他點頭哈腰,便立刻彎下腰來繼續乾活,不敢有任何耽擱。
見他這樣,這男人才罵罵咧咧的順著村中小徑走:“一天天給伱們慣的,康王殿下好心好意收留你們,給你們一口飯吃,還在這偷懶?把你們趕到外麵去就好了!就是吃飽了撐的!”
老人心中升起些許怒火,卻又馬上壓了下去,隻能嘴角苦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確實,也隻有這裡能吃飽了。
正埋著頭乾活,忽地感覺遠方好像吹來了陣清風,一瞬間老人感覺渾身上下都舒爽了不少。
又盯著地麵,忽然發現剛種下去的種子竟已經發了芽,並且還在快速生長!
茫然抬頭,草木重開,枯木逢春。
那滿山的荒蕪消失了,那滿地的赤紅不見了,遠處早已乾枯的河床上,滾滾水流自東而來,向西而去。
老人怔在了原地。
這是他記憶中的徐州。
是他活了五十年的徐州。
是那個生了他,養了他的徐州。
不是那個被弄的大荒,死人無數的徐州。
他心早已回到了遠方自己的村子,那裡有著自己的兒女,自己的宅子,他命裡的一切。
這就應當帶著孫兒離開,從此不再來徐州城這鬼地方。
也似乎不止是他這麼想,不遠處有個獨門獨戶,家裡人幾乎都死絕了的農戶在看到徐州生了這麼大的變化之後,甚至都不種地了,放下鋤頭便往外跑。
而那尖嘴男人瞧見這一幕,直接大呼小叫了起來:“誒!你往哪跑!快回來!媽的!信不信老子叫兵去弄死……啊!”
話才剛說一半,男人後腦就忽然被一團黑影猛地一砸,當即就倒在了地麵上,捂著腦袋慘叫。
而站在他背後的,正是另一邊田地裡麵的幾戶農民!
“媽的。老子兒子都餓死嘞,要不是徐州外麵活不了,嫩以為老子願意在這乾啊!”打人那農戶雙眸已經血紅,“兄弟們!徐州不荒嘞!肯定是神仙看不慣那狗日的所作所為,特意弄了神通!咱們弄死這個逼崽子,拿著東西,趕緊走嘞!”
他高高揚起鋤頭,對準下麵就砸,聲聲慘叫傳來,也都圍到了男人身邊,拿著務農用的工具,泄憤一樣。
老人沒摻和這件事,他隻是飛速到了自家被分配的小屋,背上了年幼的孫兒,從房中離開。
孫兒才剛睡醒,用稚嫩的聲音問:
“爺爺,咱們這是要去哪呀。”
老人微微側頭,剛想說話,眼淚卻流了下來。
隻能從口中念出兩個字來:
“回家。”
……
徐州城內,街道上仍有不少行人,卻少見了不少耍把式賣藝的。
大部分街上走的人也都是掩著麵快速從一間房子進入另一間房,行色匆匆,不想在街道上久留。
就算偶爾有幾個在街道上走的,也都是邁著大步子,三步並作兩步,目的非常鮮明,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或者回了家之後,便再也不出門。
事情之所以會變成這樣,主要還是因為前段時間鐵騎敗走歸來,有些風聲就從徐州城角落、胡同和巷口隨波傳遞。
有人說是徐州內出來的一夥神仙,見不慣徐州變成這副模樣,於是便下了方子,治一治徐州的病。
有人說是難民受不了苦,不知道從哪物色來了刀槍劍戟,自立為王,打算來襲殺康王。
還有人說外麵那些人餓成了大魔,刀槍不入,隻食血肉,要是進了城,會把所有人全殺了!
但不管是哪種傳言,後果城裡人都看到了。
康王手底下最威猛的鐵騎被打了個稀巴爛。
便是三人成虎一般的起了風聲,越吹越大。不光吹進了尋常百姓家,也吹進了康王府邸內。
康王在聽到這事之後勃然大怒,當場就殺了一個送菜的小廝,舉著帶血的劍就讓門客們趕緊想辦法把這風聲壓下去。
“你們要是處理不了!那就把腦袋全都拴在你們自家馬車後麵,你們的馬夫駕馬拎著你們在城外溜一圈!看看你們還能不能活!”
罵完人,康王便撤走了,門客們也是頭疼。他們很清楚這事若是處理不當,那自己真會被吊在馬車上活活勒死!
可又不曉得該編出怎樣一副謊話來壓住城中這些風言風語,冥思苦想好久,頭發都快抓掉了。
不少跟著大師爺來的門客更是咬碎了牙,恨透了憑空出現的禍事和那怪誕村子。
可卻是沒辦法,隻能聚在一起開會,商討應該怎麼處理這棘手的問題。
然而,還沒等他們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報信的小廝就急匆匆的衝進了康王府當中,屁滾尿流:
“老爺們!出事了!出大事了!
“城外麵吹來了一陣妖風,草木樹木全都長起來了!現在城裡的人都說是神仙用了大神通,重新把徐州州神喚醒了!”
“什麼?!”
康王的門客們一聽都懵了,一大群人急匆匆的就從府邸當中擠了出去。
從這大門當中,一出來就發現外麵街道上已經亂套了。
雜耍的、賣小食的、說書的、遛彎的、長的漂亮的、康王喜歡的,全都不在街道兩側繼續當那一個個被細繩牽起的人偶,而是齊刷刷跑到了城市的邊緣,湊到了能瞧到城外高台、棧道、房頂,齊刷刷的往城外看。
城邊的士兵們攔著這些忽然像是著了魔的平頭百姓,自己的注意力卻也被城外這妙景所吸引,邊攔著邊歪頭,嘴裡還止不住的連連感歎!
萬物逢春,大地歸綠,人總是喜歡生機勃勃的景象,這是刻在骨子裡的,尤其是在盯久了一片荒蕪之後,忽然盛開的鮮花美草會更引人注目。
這一點,哪怕是對康王忠心耿耿的士兵,也難以免除。
急匆匆追出來的門客和謀士,也都被這城外新綠的景象所震撼,環視四周,徐州似乎重回了之前的模樣,忽得感覺腳邊輕癢,垂頭一看,竟是發現青石磚縫隙當中生出了幾根細草,搔著腳踝位置。
有個反應快的門客臉色唰的一變,整個人連連向後倒退幾步,腳下一個不穩,直接一屁股坐到了青石板上。
“完了……完了……”
他喃喃,身體卻是微微打顫。
徐州變回原來的樣子,外人可能不知道怎麼回事,以為是那仙師做法,但有些跟著大師爺混的,卻是清清楚楚。
這是大荒死了!
誰能殺得了大荒?!
大師爺可是說過,算是當年的京師來了,也未必做得到這一點!
四周所有人卻沒人注意到這門客,隻留下他在紛亂的人群當中呆呆坐著。
整個徐州城內場麵越來越亂,已經是難以控製。
康王府大院內,孫老順著府邸大門走出,站在高高的府門前,順著正大街向前望去。
他能看到那些熱鬨的人群,也能看到他們身上正向外散發著的那股子熱量。
“大師爺啊,你算了這麼久,卻單單忘記了這世道上確實有人能治的了災荒。”
孫老長長歎道。
他隻覺得可惜。
大師爺這一次計謀本應當能讓康王再拿一支惡鬼軍,擁有爭奪天下的能力,然而棋差一招,便是步步出錯。
孫老知道,該做撤退的謀劃了。
這徐州,守不住了。
徐州城內一角,少有人行過的邊緣地帶,有一戶茶樓,茶樓內正坐著些將士,攀談著最近發現的村子。
教頭也在其中,自顧自喝著茶,沒和他們混在一起。
忽地聽到外麵騷亂,心中疑惑,起身靠到木欄位置,朝著外麵看。
呼吸都為之一頓。
自從鬨了荒之後,徐州城上空便總是陰雲密布,讓人好不自在,然而此刻卻是晴空萬裡,豔陽高照,拂麵的春風中再感受不到那股惡臭,隻有些清爽的春味。
“這?怎麼回事?”
“誰做的?這是什麼神通?能一下子改了徐州天日?”
“移星換月術?我隻在京師的妙法錄上看到過介紹,難不成還真有這術法?”
教頭沒有參與旁邊這幾位武將的討論,他隻是眼眸死死盯著窗外,看著那一片複蘇的生機。
“機會!”
兩個大字在他心中浮現!
……
當這一陣風吹過和尚所在的村子之時,草木也翁然生長起來。
而當風落到剛剛剛種上的糧食上,這些才種下去沒多久的種子,便唰的一下全都齊齊暴漲,眨眼之間便已經大熟。
在地裡耕種的幾個農戶發出“誒呀媽呀”的亂叫,隨後就變成了喜出望外的歡呼。
剛才還在大宅子裡麵開會的,眾人也都被這歡呼聲驚得從屋中走了出來,當他們瞧見外麵的景象之時,也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本來和尚靠著功德金光開辟一片福地已經是了不得的手段了,可這香風重新讓徐州再生起來,更是似如奪了天地造化。
“這好像是徐州本來的靈氣誒!”和尚抽動鼻子。
他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感覺出來的,隻覺得周圍這一切應當是徐州原本的模樣。
“看樣子道長已經把那個妖邪給斬了!”
彩衣也是心中歡喜,一下子輕鬆了起來。
肖長成看著眼前重喚生機的徐州,心頭卻忽然生起一絲難過。
手抓在了胸口衣服處,喃喃自言了一句:
“娘,你看到了嗎……”
調整了幾息情緒,肖長成忽地轉身,對身邊年輕小夥子道:
“多找些練過把式的、年輕有勁的過來,我又要事要宣布!”
年輕人似是察覺到了什麼,便扯開腿,飛速朝著村內奔去。
不多時,一茬又一茬的年輕人就都聚在了村子的中心位置。
肖長成專門找了個高一點的樁子,站了上去,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
他環視四周。
大多都是些莊家漢子,衣服臟,手指甲內臟,臉上也臟,能拿上武器的沒有幾人。
饒是這樣,他們的眼眸當中卻好像還燃燒著火焰。
跳動著,似乎要化作一把能焚燒掉整個世界的大火。
“誰願與我共走?入徐州城,殺那康王去!”
肖長成朗聲問。
“我!”
“帶上俺一個!”
“娘希匹,宰了那狗娘養的!”
隻聽下方人山人海,一片呼應。
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