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士禎一站起來,人群裡的布魯諾就盯上他了。
這個明國人,穿著一身絲綢天藍色衫袍,頭戴一頂帽子。帽子烏黑色,像是紗織的,卻固定有型,款式有些奇怪。
據說這是他們的傳統服飾。
聽說他們也有新式衣服,上衣下褲,十分利索。
但他們似乎很尊重傳統,日常生活穿新式衣服。
正式場合,比如今天這樣的就穿上傳統服飾。
雖然覺得有些怪異,但是能看出一種沉穩莊重的感覺。
但布魯諾震驚的是趙士禎的年輕。
看上去才二十多歲(二十四歲),臉有些黑,可年輕的朝氣就像陽光一樣奪人耳目。
明國人居然派出這麼年輕的人跟我們歐洲德高望重、知識淵博的天文學家來爭辯,太托大了吧。
辛普利邱教授,布魯諾是知道的。
曾經跟他爭論過,雖然頑固不化,但學問真的好。他數學造詣很高,研究天文學多年,很有心得。
尤其是本輪和均輪理論,是他研究的重點,曾經預測出兩次月食和一次日食,名聲大噪,成為歐洲天文學家的扛把子。
格裡高利十三世教皇要編寫新天曆,辛普利邱是教廷組建的新天曆編寫會的首席天文學家。
明國人這麼年輕,怎麼跟辛普利邱這樣的天文學家權威辯論?
布魯諾有些著急,輕聲對身邊的同伴說道:“明國人不知道這次辯論的重要性嗎?
全歐洲各國學者們都在關注這次辯論會,要是讓辛普利邱贏了,教廷的聲譽會大振。日心學,還有真正的科學發展,會遭到沉重打擊的。”
布魯諾的同伴叫赫爾曼克曼,是德意誌巴伐利亞公國小貴族之子,畢業於蒂賓根大學。
這所大學可以說是新教的大本營,赫爾曼是堅定的反天教分子,同時也是日心學擁護者,與布魯諾誌同道合。
赫爾曼輕聲道:“這次辯論會對於明國人來說,無關緊要。教廷聲譽大振,與他們何乾?而且我覺得教廷非常狡猾。”
“赫爾曼,你為什麼這麼說?”
“教廷對於這次辯論會是籌謀已久,而明國那邊,我聽說他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辯論的內容,教廷根本沒有告知。
再說了,就算明國知道了,他們隨行的人有誰精通天文學?總不能萬裡迢迢地叫人回國去請兩位過來吧?
一來一去都要一兩年時間。”
布魯諾和其他同伴點頭讚同,“是啊,教廷確實狡猾。明國人就算知道辯論內容,也無從準備。
該死,想不到這次讓教廷得逞了。”
“噓!明國人的代表發言了,不要出聲,我們隔得遠,聽不清。”
趙士禎站在那裡,侃侃而談。
“我大明有句古話,叫做三人行必有我師!在我的家鄉,也有一句俗話,叫做一筐爛果子,總能挑半個好的出來。
剛才聽了這位辛普利邱天文學教授的介紹,讓我有了新的感悟,想不到在遙遠的西方兌洲,在被宗教禁錮的漫長黑暗時代,還能迸發出人類文明的光”
聽完明國通譯的話,周圍一片嘩然。
被宗教禁錮的漫長黑暗時代
你們在教宗和六位樞機主教麵前說這樣的話,是什麼個意思,是赤落落打臉了,還是赤落落打臉啊?
布魯諾和赫爾曼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的極度興奮。
歐洲還沒有人這麼大膽!
想不到藏在自己心裡的話,明國人敢這麼公開地說出來,還是當著教宗和樞機主教的麵。
“明國人膽子真大啊!”布魯諾感歎著。
赫爾曼若有所思,“那是他們背後有船堅炮利的艦隊,所以就算他們對著教宗和樞機主教吐口水,那邊也得忍著。”
辛普利邱滿臉通紅,騰地站起來,指著趙士禎怒斥道:“胡說八道,造謠中傷,我們怎麼被宗教禁錮了?我們怎麼黑暗了?
我們沐浴在主的榮光裡,享受著無上的榮耀,我們前途光明,生活幸福你根本不懂我們的情況,張口就在這裡胡說八道!”
趙士禎熙然一笑,“你看你,怎麼還急了!
你們既然舉行這樣的辯論會,總得讓各方暢所欲言吧。
你們自詡沐浴在主的榮光裡,看我們是愚昧無知。而我們認為自己奮發進取,看你們是迂腐黑暗。
兩看相厭,很正常啊,所以才有這樣的辯論會。”
聽完通譯翻譯過來的話,周圍響起了一片嗡嗡聲。
許多學者和學子,還有中小貴族們,交頭接耳議論著。
“明國人說的對,辯論就應該是這樣。正是因為有了爭議才要辯論,有爭議肯定是雙方意見不一啊。”
“是啊,辛普利邱嘲笑明國人愚昧無知可以,明國人譏諷教廷黑暗腐朽就不行。這是辯論,不是審判!”
看到場麵有點趨向失控,維塔利連忙抬頭看向正中間上首位。
坐在那裡的格裡高利十三世教皇,臉色陰沉,心裡翻騰。
他知道,罵教廷和自己的人多了去,新教那邊罵得更凶,被罵幾句又怎麼了?千萬不要被明國人牽著鼻子走,擾亂視線,趕緊回到正題上去。
格裡高利十三世開口道:“辯論會越辨越明,我們不要拘泥於細節,還是直奔主題。”
維塔利和其他聰明人一聽,頓悟。
是啊,這難道不是明國人故意挑事,轉移話題嗎?
如果是這樣,正說明他們心虛,不敢正麵與我們辯論天文學上的問題。
越是這樣,我們就要直擊他們的弱點,把他們愚昧無知的真麵目扒拉在眾人麵前,然後踩著他們的臉麵,讓教廷的聲譽更上一層樓。
想明白的維塔利開口說:“辛普利邱教授,教宗殿下已經發話了,我們就不要拘於細節,要心胸開闊一些,讓明國人闡述他們的天文學知識。”
辛普利邱還在義憤填膺,他沒有想到那一層,但教宗開口,樞機主教發話,他也不敢違抗。
而且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自己對教廷、對教宗的赤膽忠心,已經當眾展示。
於是氣呼呼地地坐下。
維塔利轉頭看向趙士禎,“這位明國的趙先生,請你繼續闡述貴國在天文學方麵的研究。”
趙士禎嗬嗬一笑,“好。天文學是一門深奧的學問,我們欽天監有專門的天文台,專司這方麵的研究。
趙某不才,對這方麵的研究不多,是位門外漢。我就鸚鵡學舌,把我在大學課堂上,聽到的公共課知識,簡略的說一說。”
布魯諾和赫爾曼對視一眼,明國也有大學,還有什麼公共課!
天文知識居然是公共課的內容一部分。
幾句話引起了布魯諾和赫爾曼,以及周圍其他學者學子們極大的興趣,他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趙士禎接下來說的內容。
“在我中國,一千七百年前的漢王朝,一位叫落下閎的學者提出了渾天說。
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蛋丸,地如雞中黃。天內充滿了水,天靠氣支撐著,地則浮在水麵上”
地浮在水麵上!
格裡高利十三世和諸位樞機主教興奮地交換著眼神,來了來了,他們開始暴露愚昧無知的缺陷。
但是辛普利邱等懂行的天文學家心頭一震。
明國人在一千六百年前推出天體說,認為宇宙是圓球?
這有些不可思議。
辛普利邱知道自己研究的天動地心說,是一千四百年前希臘天文學家托勒密,根據此前古希臘一些哲學家的理論總結整理出來的。
教廷糾葛了上千年,先是駁斥它為異端邪說,後來隨著天文學家和地理學家提供越來越多的證據,教廷遮遮掩掩地承認,並叫禦用學者把基教神學,與它融合起來。
最後在麥哲倫環球旅行,鐵證如山的情況下,這才正式承認,然後宣布天動地心說正好驗證了宇宙和地球是上帝精心創造的
辛普利邱雖然忠於教廷,但是滿腹的學識,以及多年的研究讓他心裡很清楚,天動地心說是一千多年前的理論,這些年教廷和學界一直縫縫補補,其實千瘡百孔,很脆弱的。
明國人一千六百年就提出了天體說,這麼久的歲月過去,他們的理論會進化成什麼樣子,沒人知道啊。
趙士禎繼續說道:“兩百年後,漢王朝的張衡對其完善,‘兩極相去一百八十二度強半。天轉如車轂之運也,周旋無端,其形渾渾,故曰渾天’。
並製造了渾天儀,渾天儀分渾象和渾儀。
渾象的構造是一個大圓球上鑲嵌星宿、赤道、黃道、恒隱圈、恒顯圈等,再繪製陸地海洋,說白了就是地球儀。
渾儀是觀測儀器,內有窺管,亦叫望管,用以測定昏、旦和夜半中星以及天體的赤道坐標,也能測定天體的黃道經度和地平坐標。
從前唐到前宋,一千多年來,我中國天文學家給渾儀增加了黃道環、地平環、子午環、六合儀、白道環、內赤道環、赤經環等等,愈加完善。
目前我中國有四台渾天儀,一台在北京天壇欽天監,一台在萬曆大學,一台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一台在南京大學。”
辛普利邱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們還在用這個渾天儀觀測宇宙嗎?”
身為資深天文學家,他馬上聽出渾天儀的高明之處。
趙士禎看著他搖了搖頭,“這四台渾天儀,目前成了科學知識普及教育基地,專門給中小學生參觀學習用”
“中小學生?”
“就是七到十六歲學童,渾天儀給他們學習科學知識所用,讓他們了解我大明的天文學曆史,也可以初步認識宇宙。”
七到十六歲學童!
辛普利邱差點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渾天儀,聽完介紹就知道是個非常精密的天文學觀測儀器,就算拿到歐洲來,也是高級貨,居然給到學童當什麼科學知識普及教育用?
在辛普利邱的理解裡,就是給孩童們玩耍。
太喪心病狂了!
到底是誰被禁錮啊,誰陷在腐朽的黑暗中?
辛普利邱心裡少有的湧起一股悲涼,對科學和人類文明未來失望的悲涼。
西方被宗教禁錮,想不到東方也是如此!
科學,真的是太難了!
布魯諾和赫爾曼對視一眼,他們心頭湧起的念頭,跟辛普利邱差不多。
隻是他們沒有那麼悲觀,隻是覺得明國人可能還有大招沒有放。
在立場上,他倆自然是傾向明國,希望趙士禎能夠把辛普利邱,和他代表的教廷的臉打腫。
聽到渾天儀這麼高級的天文儀器居然被當成學童的“玩物”,兩人的心裡也覺得十分可惜。
但是他們更傾向明國人不是暴殄天物,而是渾天儀落後了,明國人現在有了更先進的天文儀器,所以渾天儀被淘汰,廢物利用。
如果真是這樣,那明國人接下來的發言,可能會石破天驚,震撼眾人,進而動搖教廷堅持的天動地心說的根基。
真能如自己所料嗎?
布魯諾和赫爾曼緊張地看著趙士禎,期待著他的發言。
結果這廝轉過身去,伸手向同伴要水壺,揚起脖子喝了幾口水。
這個時候喝什麼水啊!
真是急死個人!
趙士禎終於放下水壺,轉身回到原位,朗聲又說了起來。
“我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