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從窗口照進來,把桌子、牆壁還有裡麵的人,照得橘紅一片,仿佛一片火燒雲落在了屋裡。
男子站起身,拱手道:“本官正三品嘉議大夫階、禦前朝議大夫、鴻臚寺正卿吳昌,冒昧請兩位國使前來,見諒,還請見諒。”
馬塞洛和萊昂連忙拱手回禮:“吳大人客氣了”
兩人心中,此前明國負責外交事務,要跟自己會談的鴻臚寺正卿叫吳兌,怎麼換成這位吳昌了?
馬塞洛遲疑地問道:“請問另一位吳大人呢?”
“本官的前任吳兌吳君澤,他現在是順天府尹,大家的父母官。”
馬塞洛和萊昂有些驚訝地對視一眼,萊昂開口問道:“吳大人,從現在開始,我們要跟你會談?”
“對,跟本官會談。請坐,兩位請坐。”
等馬塞洛和萊昂兩人坐下後,吳昌說道:“菜肴本官已經點好,保證合兩位的口味。夥計,上菜!”
菜肴流水介一般端上來,把圓桌擺得滿滿當當。
馬塞洛和萊昂掃了一眼,確實是兩人最喜歡吃的那些菜。
兩人心裡波瀾不驚,自己一行人在明國這麼久,一直處在人家的注視之下,喜歡吃什麼,人家肯定是非常清楚。
等夥計們下去,吳昌右手虛揮了一下,示意馬塞洛和萊昂:“兩位,請隨意。”
“謝謝吳大人。”
“這些日子,兩位參觀我大明各處,可是看好了?”
馬塞洛答道:“看好了。”
“想明白了嗎?”
“什麼想明白了?”
吳昌笑了笑,右手環指了所坐的雅間,“這酒樓叫蒼茫閣,修得一般,比不得京師酒樓的奢華,江南酒樓的雅致,卻彆有一番景致。
兩位,知道這酒樓為何叫蒼茫閣嗎?”
馬塞洛和萊昂老實地搖搖頭。
吳大人,我們漢字都不會寫幾個,聽成語就跟聽天書一般,怎麼可能會懂這些典故?
吳昌起身走到窗前,背抄著手站在夕陽晚霞中,陰陽頓挫,大聲念道。
“迢遞盧龍塞,蒼茫灤水波。”吳昌轉過身來,指著窗外的風景,“看,遠處就是灤河,水波粼粼,如萬千魚鱗,晚霞半江紅,還有那群山彙集處,暮靄沉沉皆蒼茫。”
馬塞洛和萊昂訕訕地搖搖頭。
我們真心欣賞不來你們什麼神韻、意境之類的文化。
吳昌哈哈大笑:“看樣子兩位欣賞不來我大明秉承三千年華夏文明的文化。但是我大明聖天子的聖意,兩位要是沒有明白過來,那這明國,你們二位,可就白來了。”
馬塞洛喉結上下抖動了幾下,“吳大人,貴國大皇帝陛下的聖意,還請你點撥一下。”
“我大明聖天子,安排兩位國使遍覽大明各地,參觀工商農各業,讓你們看到我大明欣欣向榮之景象,就是要讓兩位想明白了,到底和我大明談些什麼。”
吳昌的目光突然變得無比淩厲,盯著馬塞洛和萊昂:“兩位,有想明白嗎?”
房間裡變得無比安靜。
沉默好幾分鐘,馬塞洛才喏喏地答道:“想明白了。”
吳昌仰首哈哈大笑:“想明白了就好。
這世上最怕的就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後續鴻臚寺會安排右少卿專職與兩位會談,敞開了談。
好了,今日本官宴請兩位,就是來打個照麵,公事談完,來,我們好好地吃一頓。”
馬塞洛和萊昂臉上擠出笑容來:“謝吳大人的宴請。”
吳昌看著臉有不甘的馬塞洛和萊昂,心裡冷冷一笑,臉上的微笑還是如春風暖日,指著窗外的晚霞感歎道。
“灤州的夕陽,也是這麼美麗。馬塞洛侯爵,萊昂男爵,葡萄牙的夕陽,也這麼美麗嗎?”
馬塞洛和萊昂一愣,不明白吳昌話裡的意思,隻是順口答道:“吳大人,我們葡萄牙的夕陽,也是這麼美麗。”
“要是有機會去看看,就好了。
現在海路暢通,帆船快捷,本官相信有機會的。
屆時有我大明才子遊客,去兌洲看過你們葡萄牙,西班牙,還有法蘭西和英吉利的夕陽,回來後畫幾幅畫。
本官也算是一睹美景,神遊兌洲!”
馬塞洛和萊昂想起如城樓高的明國戰列艦,戰艦上密麻如蜂巢的炮口,心頭一驚,明國人去歐羅巴,是好事還是壞事?
可是轉念一想,憑借明國海軍的實力,世上誰能擋住他們的去路?
回想這些日子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馬塞洛猛地發現,明國大皇帝陛下安排的這些參觀,就是要把自己此前心裡的幻想和僥幸,徹底打消掉。
不要說葡萄牙,整個基教世界,加上穆教世界,全部聯合起來,也打不過明國一家。
更何況基教世界不可能與穆教世界聯合起來,就連基教世界內部都不可能團結。
此念心底起,刹那天地寬!
馬塞洛轉頭看著窗外的夕陽美景,眯著眼睛說道:“此時的葡萄牙,夕陽從大西洋照過來,從峻峭挺拔的埃什特雷拉峰頂掠過來,讓葡萄牙的原野變得溫暖柔和,仿佛母親的懷抱。
還有那醉人的薰衣草香
吳大人,有機會去到葡萄牙,一定去我家的莊園裡做客,我會用伊比利亞半島最好的葡萄酒招待你。”
“好!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大明壯麗的萬裡江山,還有你們葡萄牙溫暖的千裡江山,值得我們乾了這一杯。
兩位,請!”
“吳大人,請!”
灤鋼招待所貴賓樓甲號樓二樓,朱翊鈞一身新式短袖便裝,站在窗前,雙手扶著窗框,看著夕陽照在灤河上。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暮色中,清風無聲地吹進窗戶,卷起屋內不遠處書案上的文卷,發出嘩嘩的輕響聲。
被卷起的文卷,可以看到一行標題。
《萬曆五年禦前朝議大會官製改革方案之官階品級欽定條目》
還有下麵的文字。
“內閣總理、總戎政使,皆授從一品光祿大夫官階;內閣左右丞、左右戎政使、禦史中丞,皆授正二品資善大夫官階。
內閣六部尚書、都察院左右都禦史、大理寺正卿、戎政府五軍大都督、總督,皆授從二品中奉大夫官階。
內閣六部左侍郎、諸寺正卿、都察院左右副都禦史、大理寺少卿、五軍大都督同知、巡撫皆授正三品嘉議大夫。
內閣六部右侍郎、諸寺左少卿、五軍大都督僉事、布政使、順天應天府尹、直隸州知州皆授從三品大中大夫。
內閣長史、諸寺右少卿、戎政府長史、都察院長史、都察院左右僉都禦史、通政使、布政司左參議、按察使、兵備使、同知州皆授正四品中順大夫。
通政司左參議、布政司右參議、提點檢法官、按察副使、兵備副使、省治郡守皆授從四品朝請大夫。
內閣六部諸寺各司郎中、布政司六曹參政、郡守皆授正五品奉直大夫。”
朱翊鈞眺望遠景,看到太陽逐漸沉入西山,外麵的暮色越來越沉,便伸手關上窗戶。
室內六盞煤氣燈已經點亮,外麵越黑,室內越明。
朱翊鈞走回來,看到書案上的文卷,提起毛筆,在文卷最前麵一頁的抬頭上,寫上自己的批注。
“準即發明詔。”
再簽上自己特有的簽名,“果毅。”
“皇爺。”
祁言在門口和聲喊道。
“何事?”
“皇爺,梁夢龍梁乾吉在外麵候著。”
“請進來。”
“遵旨。”
過了一會,門被推開,一身朱色官服、頭戴烏紗帽的梁夢龍站在門口,高叉手長輯道:“臣恩授正二品資善大夫階、禦前朝議大夫、右戎政使、東征經略總督、節製艮巽洲海陸軍、巡撫夏商等州梁夢龍梁乾吉,參見皇帝陛下。”
“平身,賜座。”
“謝皇上。”
“祁言,給鳴泉公也上一碗蓮子銀耳羹。”
“遵旨。”
“臣謝皇帝陛下。”
朱翊鈞看著梁夢龍,他微黑的臉上肅穆莊重,一雙眼睛微布血絲,卻格外有神。
“朕記得,東南到京畿的海運,是鳴泉公在嘉靖四十二年,東南倭亂稍定時,冒險開通的。”
“回皇上的話,那隻是臣當儘的職責本分。”
朱翊鈞擺了擺手,繼續說道:“世人都說大明海軍是帶川公(劉燾)、北山公(盧鏜)、同安侯(俞大猷)等諸位名臣將領打造的,但朕知道,大明海軍沒有鳴泉公,就如同沒有了脊梁。”
“皇上的話,讓臣誠惶誠恐。”
“沒有什麼誠惶誠恐,是朕有愧於你,是大明有愧於你。朕定的國製,非軍功或卓殊國功者,不得封爵。
鳴泉公為大明海軍嘔心瀝血,卻因為沒有機會帶軍出征,無法立下軍功,故有赫赫之功,卻無以為酬。
朕慚愧。”
梁夢龍連忙起身拱手道:“皇上的話,讓臣惶然,萬死愧不敢當。”
“坐,鳴泉公坐。”朱翊鈞揮了揮手,示意梁夢龍坐下。
“給鳴泉公選了個為大明開疆拓土,立下軍功的機會,結果卻選了個最艱辛的任務,朕心裡更是愧上加愧。
鳴泉公,朕對不住你。”
“皇上,經略新洲,為大明後世子孫開拓新地,這是利國益民的千秋萬世之功。皇上選了臣,是臣的榮幸。臣定當鞠躬儘瘁,輳成全功!”
朱翊鈞欣然道:“好!鳴泉公這幾日有做功課嗎?”
梁夢龍正要答話,祁言端著兩碗銀耳蓮子羹走了進來。
牡丹金邊碗是朱翊鈞的,花枝銀邊碗是梁夢龍的。
“鳴泉公,我們邊吃邊聊。”
“遵旨。”
兩人吃完碗裡的銀耳蓮子羹,漱了漱口,搽了搽嘴巴,梁夢龍主動說道:“臣這些日子仔細翻閱了艮巽兩洲的軍政詳細資料,把測繪局繪製的地圖,反複地翻看,心裡有了數
又跟欽定的經略府軍政副佐們,詳細聊了聊。還有挑選的經略府幕僚們,分批談話,交代任務,叫他們做好相應準備
臣初步擬定的方案,重點經略方向是夏商遺民在艮洲中南部建立的黑曜石國。
此國三十年前慘遭西班牙屠戮滅國,變成了他們的新西班牙總督區。
血海深仇,不可不報!
大明要向艮巽兩洲夏商遺民彰嫡裔之德,顯宗主之權,當從此開始。
名不正則言不順!
為炎黃苗裔一脈、同宗同源的夏商遺民報滅國之仇,雪屠戮之恨,大明王師是師出有名!”
朱翊鈞點點頭:“好,鳴泉公,不妨把你的方略展開細說,我們君臣倆好好討論一下。”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