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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牡丹亭》好就好在豔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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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應龍跟著祁言進了西苑,沿著南海湖西側堤岸的路,往紫光閣走。

“潘府尹,到了紫光閣還要你等一會。”

“祁公公,皇上有事?”

“皇上這會在瓊華宮,陪著娘娘們聽唱戲。不過皇上的脾性你知道的,到點了一定會過來。”

“皇上一向十分準時,是臣心急來早了。”

“潘府尹這話說的,隻有臣等君的,哪有君等臣的。”

“祁公公說得是。”

風輕輕吹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飄進了潘應龍的鼻子裡。

“又到了八月桂花香的時節。”

“西苑的桂樹種得多,一到八九月間,滿苑的桂花香。”

“我還記得第一次進西苑,當時帶路的是黃公公,他剛好出去辦事回西苑,順路帶著我去見皇上。

那會皇上還是太子。

黃公公在前麵慢慢地走著,那時我也是這般聞到了桂花香。黃公公說,此前西苑沒有幾棵桂樹,太子喜歡聞,於是世宗皇帝就叫人遍尋京畿,移種了上百棵桂樹在西苑裡。”

祁言在前麵幽幽地說道,“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廣寒香一點,吹得滿山開。”

潘應龍眼睛眨了眨,對言道:“不辭散落人間去,怕群花、自嫌凡俗。向他秋晚,喚回春意,幾曾幽獨。”

祁言轉過頭來,看著潘應龍微微一笑,又悠然道:“皇上對奴婢們說過,他聞著桂花香,最喜歡的詩詞還是‘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

“這是衡山公(文征明)的詞。”

“對,某一年秋季,皇上召見文長先生,聞到桂花香,文長先生有感而發,念了這闕詞。皇上最喜歡這句,還叫文長先生揮毫潑墨,抄錄了這一闕詞。”

徐渭跟潘應龍同為胡宗憲幕僚出身,兩人同心協力輔佐胡宗憲剿倭。

徐渭對潘應龍,亦師亦友,兩人私交非常好。

潘應龍父親出仕後,曾經拜文征明為師,學習繪畫和書法,頗有一番淵源。

祁言突然提到徐渭,還提到了文征明,似乎表達出某種善意。

“果真時光如飛。祁公公,聽聞黃錦黃公公駕鶴仙逝了?”

“五天前,定國公、楊公公和馮公公帶著皇上的欽賜祭品和詔書,去永陵主持黃公公的葬禮,隨葬在永陵裡。真是天大的恩賜啊!”

兩人說了幾句話,該表達的意思都表達完了,突然又靜了下來,繼續沿著林蔭道繼續往前走。

遠處有鳥兒在樹上叫喚著,啾啾,悅耳動聽,跟湖邊上吹過來的風一樣,讓人舒暢。

祁言把潘應龍帶到紫光閣前殿耳房。

等小內侍端上茶杯,祁言客氣地說道:“潘府尹請稍坐。”

“祁公公請自便。”

瓊華宮,正殿的戲台上在咿咿呀呀地唱著《牡丹亭》。

女旦一甩長袖,幽婉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戲台正對麵是空曠的廳堂,朱翊鈞坐在正中間,薛皇後的肚子半圓微拱,坐在左邊。宋貴妃的座位在右邊稍下一點,她的肚子圓滾圓滾的,比薛皇後要大得多。

左邊順妃王氏坐在第一位,下麵坐著康妃董氏、寧妃葛氏。葛氏的肚子比薛皇後的大,比宋貴妃的小。

宋貴妃下首坐著淑恭妃許氏、淑妃曾氏,都顯懷了,肚子跟葛氏差不多大。

朱翊鈞目光在她們臉上掃過,心裡嘀咕著。

要麼不懷,要懷就一起懷。

七位後妃,集中時間懷了五位,也不知道輪著來,現在隻剩下順妃和康妃,選擇餘地不大,也就沒有什麼新鮮感

康妃這幾日,茶飯不思,有些異常。請入內禦醫所女醫官把了脈,喜脈似有似無,可能才一兩個月,狀況還不明顯,不過懷孕的幾率很大。

好嘛,你們組團懷孕,朕真的就要變孤家寡人了。

太後身為過來人,暗示自己給後宮“招兵買馬”。

堅決不擴招!

自己才十八歲,正值青春,後宮一多,花兒迷離眼,很容易就陷進去了。現在萬曆新政正在起步,各項改革如火如荼,自己這個時候可不能鬆懈。

關鍵是心裡這股氣,不能泄,一泄氣就全完蛋了。

好逸惡勞,人的天性。

“唱得真好。”許氏讚歎道,“聽說這戲本子是江西才子湯顯祖寫的,想不到這世上還有如此這般文采的人。

皇上,這湯顯祖考上狀元了嗎?”

“沒考上。”朱翊鈞知道這人,文采是有,王世貞都把他誇到天上去了。進京赴會試時路過南京、揚州時,連海老夫子都忍不住召見了他,不過在給自己的私信裡提了一句,此人文采甚佳,世事不通

大概意思就是此人寫劇本編頂尖好手,要是入仕途,就是一隻小綿羊

後來會試,內閣和禮部把進士名單呈給自己看,沒有他的名字。

會試落榜後就去了蘇州,跟王世貞、屠隆混到一起去了,寫寫劇本,四處會友,在王世貞主辦的《文藝報》上辛辣點評,做個萬曆朝的潮流紅人。

挺好。

“真是太可惜了。”

王氏在一旁說道:“妹妹,考進士光有文采沒用,要有經世濟民的才乾。”

眾人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自從生下皇長女後,王氏消沉了一段時間,現在又奮起了。

許氏還想爭辯兩句,曾氏在旁邊拉了拉她的衣角,連忙改口。

“順妃姐姐說得對。”

戲台上不知對麵的動靜,兩位戲子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一位女戲子,演的是杜麗娘。另一位女扮男裝,演的是柳夢梅。

你來我往,眉目傳情。

“怎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

幾位後妃聽得如癡如醉,董氏撐著下巴,癡癡呆呆地說道:“唱得真好,幾乎可與貴妃姐姐媲美。”

葛氏在旁邊拉了拉她的衣角,“胡說八道,你怎麼能拿貴妃姐姐與女戲子比論。”

董氏吐了吐舌頭,“貴妃姐姐,玲瓏知錯了,你千萬不要生氣。我覺得,滿天下沒有誰的曲唱得有你好聽了,我怎麼學都學不來。”

宋貴妃雙手輕輕扶著高隆的肚子,微笑著答道:“康妃和寧妃妹妹唱草原上的曲子,就十分出色,可為卓絕。”

薛寶琴靜靜地聽著,拿起一杯溫茶喝了兩口,輕聲道:“外麵都說這《牡丹亭還魂記》是豔詞麗曲,尤其是許多老夫子,痛斥此戲文汙穢不堪,有汙斯文。”

王氏馬上接言道:“皇後娘娘說的沒錯,此此文豔麗汙穢,嘩於民間,當為教化者之所禁。皇上還怎麼叫梨園的戲班排演此戲,傳出去,恐失皇家的威儀和斯文。”

朱翊鈞看了她一眼,王氏臉色微微一變,咽了一口口水,強自說道:“臣妾隻是覺得此戲文,荒誕不經,與女德不符”

說到最後,王氏的聲音幾若蚊蟲,終於無聲。

廳堂裡變得寂靜無聲,七位後妃,還有旁邊站著著的尚宮內侍,都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

隻有對麵戲台的唱曲聲,幽幽地傳來,在瓊華宮裡回蕩著。

朱翊鈞微微一笑,像是萬丈陽光,照進了冰封山林,小溪又潺潺流動。

“這本《牡丹亭還魂記》,順妃不是第一個在朕麵前告狀的。最早告狀的是石麓公(李春芳),然後是大洲公(趙貞吉),後來張相也在朕麵前嘀咕了兩句,說了它的不是。

許多人看它不順眼,要朕下詔封禁了它。朕叫人把全本找來,看了一遍。”

眾人看著他,傾聽他的每一個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這句題詞裡的話,就寫得極妙。眾人說它豔,說它俗,朕覺得《牡丹亭》好就好在這個豔俗上。

男女真情,發乎人性。存天理,滅人欲。原本一句克己奉理的話,被歪嘴和尚念歪了,還歪了幾百年,最後成了壓製人性的桎梏。

人要是沒有了鮮活的人性,那就成了綿羊,成了牛馬,是畜生。把人教化成畜生?難道這是那些理學衛道士們所追求的?”

順妃王氏的臉微微一白,其他後妃的神情也各異。

“沒有欲望,得過且過,大明就是一潭死水。朕的大明絕不能這樣,新大明的百姓們,滿懷希望,勇於追求真善美,勇於追求幸福。積極向上,蓬勃朝氣!”

薛寶琴目光瞥了王氏一眼,嘴角掛著笑答道:“皇上高瞻遠矚,洞幽燭遠,一出昆曲,都能聽出治國教民的道理來。”

宋貴妃捂著嘴巴說道:“我們皇上誰還不知道,天縱之聖。不過皇上有你的治國道理,反倒便宜了我們,聽到這麼好聽的戲文。”

“是啊。”

其餘嬪妃七嘴八舌地附和著,時不時目光瞥了瞥王氏。

她勉強一笑,“皇上聖明,讓臣妾受益匪淺。”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俗,也有一個時代的道德,但底線還是一樣。忠孝仁義信,這些做人最基本的原則還是必須要遵循的,但是不能無限拔高。

道德教化,隻是讓我們做一個本分有良知的人,而不是讓我們做聖人”

眾人靜靜地聽著,覺得比對麵下戲台上唱的戲文還要有意思。

“好了,不說了,不要耽誤聽戲。人家在上麵賣力氣地唱,我們在下麵嘰嘰喳喳,這是對人家辛勤勞動的不尊重。”

“嘻嘻,皇上就是這麼體貼人。”董氏嘻嘻地說道。

其餘後妃們看了她一眼,好氣又好笑。

一折唱完,戲子們在台上向這邊高叉手長揖。

朱翊鈞即位後改了規矩,除了皇極殿大朝會、祭天地、太廟祖陵祭祖、以及普通百姓正式覲見皇上等場合之外,其餘的高叉手長揖即可。

“熙春班演的好,皇上和諸位後妃們都看得入神,當賞。杜麗娘賞六十圓,柳夢梅賞五十圓,其餘的連同鑼鼓奏樂賞十圓。”

薛寶琴對身邊的尚宮交代。

“是,皇後娘娘賞!”

“草民謝皇後娘娘的賞!”

等戲子們走下去,薛寶琴問道:“下一折是什麼?”

“回娘娘的話,是《孽海記》的《思凡》,”尚宮瞥了一眼朱翊鈞,“是皇上欽點的。”

薛寶琴笑道:“皇上今兒是要把豔俗唱個夠啊。”

朱翊鈞仰首哈哈大笑:“必須的!”

等了一會,戲台馬上要開鑼了,順妃王氏起身道:“皇上,皇後,大姐兒要喂奶了,臣妾現在要回紫禁城慈寧宮。”

太後陳氏對皇長女,她的第一位孫輩疼愛極了,有空就帶在身邊。

入內禦醫所育兒科提倡母乳喂養,說對大人小孩都有好處,除非實在沒奶了,嬪妃們都要自己給嬰兒喂奶。

明麵是禦醫所的話,實際是皇上的話,必須要聽啊。

朱翊鈞點點頭,笑著說道:“那是要去,不能順妃光顧著聽戲,把朕的長公主給餓著了。坐朕的步輦去。”

薛寶琴美目橫了他一眼,“怎麼能坐皇上的步輦去?坐本宮的去吧,反正我陪著皇上和姐妹們聽戲,一時半會也不去哪裡。

順妃去慈寧宮喂了奶,趕緊回來就是。”

“是。”

王氏走了沒一會,朱翊鈞起身了,戲台上的鑼鼓馬上停住,戲台上的小尼姑也定在那裡不動。

薛寶琴等六位後妃都站起身來。

“皇上。”

“朕約了順天府尹潘應龍,有要事。你們繼續看,不要受影響。”朱翊鈞環指了一下幾女,“你們都有身子,尤其是宋貴妃。禦醫所說快要預產期了,可要千萬當心。”

“臣妾知道了。臣妾恭送皇上。”

朱翊鈞離開瓊華宮,後麵很快傳來鑼鼓聲,還有小尼姑的唱曲聲。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

不知道《霸王彆姬》這劇目出來了沒有。

朱翊鈞很快就回到了紫光閣。

“臣潘應龍覲見皇上。”

“免禮。潘卿有等了一會吧?”

“回皇上的話,是臣來早了。”

“坐!”

等小內侍上茶後,朱翊鈞繼續問道:“潘卿此次來,看來是你的風雷行動頗見成效啊。”

“是的皇上,臣此次覲見,是向皇上彙報情況。”

潘應龍把整理好的卷宗和證據拿了出來,遞給了祁言,再由祁言呈到了朱翊鈞手裡。

朱翊鈞匆匆掃了一眼,跟自己預想的差不多。查得非常清楚,證據也列得非常詳儘。

他把卷宗往旁邊的桌子上一放。

“剛才朕跟後妃們在瓊華宮聽戲,文戲,《牡丹亭》、《思凡》,又豔又俗,朕對她們說,《牡丹亭》好就好在豔俗上。

那邊還沒聽完,潘卿啊,你在這邊就給朕敲起了鑼鼓,”

朱翊鈞手指在桌麵上敲響,“嘣嘣,一聲急過一聲。”

停了停,朱翊鈞又說道:“好,兩天後,我們君臣把這出《收薑維》,好好唱敞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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