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都到齊了,楊公公,你那邊呢?”
張居正轉頭看向旁邊的楊金水。
楊金水笑眯眯地答道:“回張相的話,我們少府監計劃局、組織局、宣教局、財政局、金融局和審計局,六家的都事都到齊了。”
張居正在楊金水下首六人臉上掃了一遍,目光炯炯,“嗯,赫赫有名的少府監六大局,六大金剛,今日悉數到了我們內閣,榮幸,榮幸。”
“張相客氣了。”六人連忙應道。
彆人看少府監,霧裡看花,覺得這個閹黨執掌的內廷“斂財”機構,錯綜複雜,但是張居正知道,少府監看著下麵的衙門很多,但真正管事的就是這六個局。
其餘的招商局、農墾局、交通局,這個集團,那家銀行,其實都是工商實業,專門負責賺錢。
而淩駕於它們之上,統管著數十家影響大明經濟的巨型企業,從項目立項、資金運作、人事管理、互相協調、監督審計通盤管理的就是這六大局。
毫不客氣地說,少府監等於一個小內閣,六大局等於六部,其餘招商局、農墾局、交通局、灤州煤鐵集團、太原煤鐵集團、彙金銀行等於各省布政司。
裡麵的機構和運作模式,名義上是楊金水一手建立起來的,實際上是他奉皇上的意思搭建起來的,做了部分微調而已。
據張居正所知,少府監的運作效率比內閣要高得多。任何有賺錢的機會,他們都會第一時間嗅到,閉門會議討論,很快就拍板,接著是雷厲風行。
他們的內部口號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
驚世駭俗,卻讓人無比振奮。
隻是內閣不能像它,因為少府監隻是皇上專設的特殊機構,專事搞錢。
內閣不行,它除了搞錢,還要兼顧民生民計,地方與地方、中樞與地方、工商農的平衡牽製多多,羈絆多多。
不過少府監值得內閣學習,那裡才藏著皇上最真實的治國理念。
張居正心裡輕輕歎了一口氣,朗聲說道。
“好了,人都到齊了,我們閒話少說,開會了。”
內閣開會現在也沿襲灤州傳過來的新作風。
小會圓桌開,大會對麵開。
今天這個半年經濟工作總結會,級彆挺高的,最低都是各寺右少卿,隻來了戶部、禮部、工部和太府、司農、都水、太常四寺的主佐官,外加少府監楊金水和他麾下六大金剛。
屬於小會。
那就一張橢圓形的長桌子,張居正坐在中間上首座位上。左邊是楊金水,右邊是內閣長史張學顏。
左邊下去是少府監六大金剛。他們是內閣的客人,自然要禮待,再下去是四寺正卿,打頭的是都水寺正卿潘季馴。
右邊下去是戶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潘晟、工部尚書朱衡,再下去是三部左侍郎,以及楊巍、龐尚鵬等管著要緊司的右侍郎。
外麵東西靠牆還有兩排長桌子,分彆坐著四寺左少卿和右少卿,以及其他的右侍郎。
對麵坐著一排,是內閣經曆廳秘書處的四位秘書,負責會議筆記。
張居正繼續開口:“萬曆二年上半年,完成了一項最重要的任務,那就是全國的田地清丈以及人口普查。”
他環視一圈眾人,感慨萬千地說道:“田地清丈,整整搞了四年,從隆慶元年開始搞,一直到今年上半年。
抽調了四萬四千六百官吏、觀政和實習生,以及四萬七千五百名公學和學院學子,聘請了秀才、童生、工匠等臨時人員十三萬三千六百人,耗費了二百七十五萬圓,耗費巨大,終於看到了結果。
耗時這麼久,耗費這麼大,就是中間遇到了許多阻礙和曲折,甚至在隆慶三年,還在許多地區重新清丈了第二次,第三次。
這些苦,大家都知道,本相也就不在這裡念叨了。
這次田地清丈,還同時進行了人口調查,也叫人口普查。
張長史,你給大家念一下初步的數據結果。”
“是!”
內閣長史張學顏開口說道:“開會前,張相跟下官說,叫我把此前大明田地清丈的數字摘要的念出來,做好對比,以便分析。”
張居正補充了一句,“沒錯。我們今天的會不僅要總結,還要分析。有了對比才能分析。我們要跟此前國朝的田地清丈或估算統計數據作對比,對比我們這次清丈的數據,進而分析我們的經濟進步還是退步,原因何在。”
說完,他一揮手,“張長史,開始。”
“是張相。”
“洪武十四年,清丈田地為三萬六千六百七十七萬畝,稅糧兩千六百一十萬石。洪武二十六年,田地為八萬五千零七十六萬畝,稅糧三千二百七十九萬石”
張學顏看了看眾人,“這裡需要說明一下。戶部南京架閣庫的數據就是這樣,但是與洪武二十四年的三萬八千七百四十七萬畝相差甚遠。兩年時間怎麼可能開荒出這麼多田地來?而且稅糧跟洪武二十四年的三千二百二十八萬石,相差不遠。
再對比宣德元年的四萬一千二百四十六萬畝,我們相信要麼是地方官虛報多報謊報大量的田地,使得洪武二十六年的田地清丈數字大為失真。”
眾人麵麵相覷,心裡有數了。
洪武二十六年,太祖皇帝快要駕崩了,那時的他喜怒無常,再加上前些年幾起大案,殺了官庶軍民十幾萬,下麵的人聽到他打個噴嚏,都要嚇得渾身哆嗦。
為了哄太祖皇帝他老人家開心,肯定拚命地往上加數字,胡亂填。
“成化二十一年大明田地是四萬八千一十一萬畝,稅糧二千六百五十八萬石。成化二十三年,田地猛增到八萬二千五百三十九萬畝,稅糧卻降低到兩千六百三十二萬石。
弘治元年,田地依然是八萬二千五百三十九萬石,稅糧卻又降低了,隻有一千九百五十六萬石。
一直到弘治十八年,田地變成了四萬六千九百七十二萬畝,稅糧為兩千六百七十九萬石。”
張居正左手指了指張學顏,示意他暫停。
“大明立朝以來,也就洪武年太祖皇帝,抽調人手,深入地方,切實清丈了田地,製成了魚鱗冊。
此後再無實際測量,隻是根據地方布政司、府、縣在魚鱗冊基礎增加減少的數字,進行整理統計。
本相認為,洪武二十六年的田地數字,以及成化二十三年,弘治元年到弘治十八年的田地數字,都是逗你玩,都是瞎雞兒亂寫的!”
最後一句話,張居正臉色漲得通紅。
“大明田地有多少,好比一個家裡有多少家底,這麼重要的事,居然敢胡編亂寫。地方和戶部,一個是敢報,一個敢信!
玩呢?涉及到國計民生的大事,他們就敢這樣玩!
不僅前輩們敢這樣玩,現在地方的官吏也敢這麼樣玩。可真是優良傳統,輩輩相傳!
這次清丈田地為什麼耗時這麼久,就是有些地方胡編瞎寫,根本沒去地裡量,隨便編個數字往上報!
以後你敢報,本相就敢征糧!你報出多少田地,戶部就按多少畝征糧。征不上來,你傾家蕩產給本相補窟窿!
你要是敢加派多征,錦衣衛、商業調查科、通訊社,這麼多眼睛盯著,看你有多少個腦袋砍!要是逼反了地方百姓,本相直接上疏皇上,誅你三族!”
張居正殺氣騰騰的一番話,讓會議室裡一片寂靜。
大家在心裡暗暗琢磨,張相這話是什麼意思?
張相不會無緣無故在會議上,當著大家的麵發火的。任何一位大人物,在大眾麵前的一言一行,都有自己的用意。
有些心思敏銳的人琢磨出來了。
張相下一步要對地方吏治動手了。
接到張居正的眼神,張學顏輕輕咳嗽兩聲,繼續開始。
“正德三年,大明田地為四萬六千九百七十二萬畝,稅糧兩千六百七十九萬石。嘉靖二十三年,田地四萬二千八百九十三萬畝,稅糧兩千兩百八十六萬石。
隆慶三年,田地四萬九千一百四十五萬畝,稅糧兩千七百九十五萬石。
以上田地數字,也是戶部在魚鱗冊基礎上,根據地方增減算出來的。可以說有水分,但是相比弘治年間的,可以說跟真實相近。
稅糧卻是實實在在的,需要清點入庫,戶部也會再三核查確認。司農寺和都察院,也會來回複查,有虛報的水分,但是被擠得七七八八了。”
張學顏頓了下,又輕輕咳嗽了兩聲。大家都知道,重頭戲來了。
“截止萬曆元年十二月三十日晚上二十四點整,也就是萬曆二年正月初一零點整之前,大明田地共計七萬七千六百七十九萬畝。”
這麼多!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裡藏不住驚喜和敬佩。
大家都知道清丈田地工作是多麼困難,高拱在這上麵吃過不少苦頭,後期幾乎都停止了,最後還是張居正接過手來,力排萬難,繼續強力推行,終於有了這份結果。
新冒出來這麼多的田地,都是從宗室、外戚、勳貴以及縉紳手裡硬生生地摳出來的,把他們隱匿了上百年的田地,都翻了出來。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可想而知主持田地清丈的張居正遭受了多大的壓力,麵臨著多麼瘋狂的詆毀和攻擊。
幸虧住在西苑裡的皇上鎮得住啊!
先收拾宗室,近一半的藩王除國,九成以上的宗室變為庶民,自謀生路。然後是縉紳士林,地方豪強,他們是綁在一起的。
衍聖公孔府,名下的田地除了三千畝祭田,其餘的全部被勒令吐了出來。
前首輔徐階徐公府上,隻剩下掛在徐氏祠堂名下的族田三千畝,其餘數十萬畝田地,全部被吐了出來。
皇室的田地,各皇莊最先被清丈田地,然後統一歸於少府監農墾局,組成農墾局集團公司,農場牧場,實行家庭承包製
肯定有七個不服八個忿的,然後人頭滾滾。
有好事者統計,隆慶元年,皇上成為秉政太子以來,光是因為田地清丈之事就殺了三萬人,流放了近三十萬人。
再加上其它大案,殺得人超過五萬,流放更是超過五十萬。
文治武功之隆,已經超過太祖皇帝。
隻是太祖皇帝殺了那麼多人,大多數被百姓們歎息,覺得有些冤屈。
皇上殺了那麼多人,天下百姓們無不歡呼雀躍,齊頌英明。
除了每次都殺得師出有名,證據確鑿之外,還因為皇上比太祖皇帝多了一個太常寺。
張學顏繼續說道:“同時截止,萬曆元年收得稅糧四千四百九十八萬石。”
這沒毛病。
張居正清丈田地,阻力為什麼這麼大?就是田地被清丈出來,登記造冊後,朝廷就要據此收秋糧。
清丈出來的田地變多了,征收的稅糧自然也就多了,否則反而不正常。
稅糧不增加,清丈田地清丈了個寂寞?
“於此同時,統計得大明戶籍人口,截止萬曆元年十二月三十日子時,男女老少共計一萬八千四百三十六萬人。
其中包括新置的蒙古左右後三翼諸部,海東、靜海和日南省。”
日南省是萬曆元年投獻的占城國。
此事在國內都沒引起什麼太大風波,內閣和戎政府也覺得這是瓜熟蒂落的事情。
張學顏又補充了一句,“三寶郡,炎州、呂宋、蘇祿諸島,隸屬於直轄區,還沒有完全教化,所以人口暫不統計。炎東島以東新近發現的元緒、方壺等島,還在勘察期間,沒法做人口統計。”
元緒島(新幾內亞島),在被發現時被取名為三河島。後來勘察隊終於完成它的全島海岸線勘察繪製,測繪局把數據和分圖合並成一張大圖,看清楚該島全貌時,不由驚歎,好像烏龜啊。
龜島之名便傳開了,但是叫龜島又不雅,於是測繪局就給它取名元緒島。
元緒是龜的雅稱,大家都覺得不錯,便成了官方名字。
“現在是萬曆元年非農財政收入,也就是關稅、工商稅、鹽茶酒糖專賣稅以及其它雜稅。還有煤鐵棉布主要工業品產量。數字比較多,我一項項地念”
眾人屏住了呼吸,滿懷期望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