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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小事欲雪是不知道的。
他若是知道兩名小小仙使膽敢如此非議自己,大抵是會狠狠懲罰她們,但他現在忙著乘鶴來到紫霄宮麵前,又請人通稟,等了許久,心中逐漸焦灼,卻不敢任何怨言流露。
上界是無晝夜之分的,可若哪個仙人興致忽起,也可讓九天之上覆蓋夜幕,霞光星雨,斜影垂金,他們動念之間,就可以幻化出世間最明燦曼妙的景象。
欲雪的修為境界還未到如斯地步,平日裡他若看見哪位仙君隨手施展這等法術,必是要停步駐足,仰望欣賞的,但此刻卻全無心情。
紫霄宮門口的仙獸載著仙君們來來去去,還有仙使奉上令出入,沒人多看欲雪一眼,即使他是滄溟上仙的掌宮。
欲雪望著弦越仙君從青驢上下來,被提燈侍女恭恭敬敬引進去,終於忍不住攔下一名過路的仙使。
“我已來了許久,你們究竟通報沒有?”
仙使道:“自然是報上去了,但帝君日理萬機,瑣事繁多,豈是你想見就能見?若你是奉滄溟上仙之命而來,帝君自然會先見你,可你又說是自己有事,那便得等帝君抽空了。”
欲雪暗罵一聲,心裡明白這些仙使隻怕根本沒報到帝君跟前。
“我是奉帝君之命去辦一樁差事,現在來複命的,你聽明白了嗎?”
仙使一愣:“那勞煩掌宮稍等,容我再去問問帝君。”
這一等又是大半日過去。
欲雪終於等到仙使將他引進紫霄宮。
比法界之外更為強大的靈氣迎麵而來,四散流動,欲雪隻覺渾身經絡都跟著活躍起來,無處不在叫囂著要衝擊更高的境界,隻是偏偏礙於自身根骨悟性所限,暫時無法更進一層樓,這種流淌的靈力既是誘惑,又讓人感到難受。
目的地近在咫尺,欲雪隻能撇開胡思亂想,強壓下軀體對力量的渴望,跟在仙使後麵步入主殿,遠遠看見輕紗後的人影就拜下去。
仙使悄然退下,空曠偌大主殿,隻有欲雪與高居上座的帝君。
這不是他頭一回拜見帝君,但每次都一樣緊張。
對方並未刻意震懾,但無形威壓依舊讓欲雪有點喘不過氣。
若說在紫霄宮外他發現自己與那些仙君之間的實力差距,到了此時此刻,方才真正見到巍峨高山,永生無法超越的強大,讓他隻能俯首稱臣。
雖說滄溟上仙也是上界數一數二的戰力,但興許是他去恒殊宮任職時,對方已經受了傷,麵對滄溟時,欲雪並沒有感受到那種極度的恐懼與震撼。
“欲雪,何事求見?”
明明帝君就在眼前可見,聲音卻似從四麵八方響起,令人找不到來處。
欲雪忽然意識到,他所看見的帝君,很可能隻是一尊分身,又或者虛影投射。
這個念頭讓他心中敬畏更甚。
“帝君先前讓我跟在滄溟仙君身邊,察其動向,眼下有所發現,臣便立時前來稟告。”
帝君平淡道:“本君何時讓你去監視滄溟上仙?”
對方的確沒有這樣說過,是欲雪自己意會的。
他忙垂首道:“是我自作主張!無為宮的仙使靈均送來靈藥,卻被滄溟上仙強留於宮中,還、還……”
帝君:“說下去。”
欲雪:“滄溟上仙似乎對其頗有興趣,言語挑逗輕佻,還想讓她留在恒殊宮。臣從未見過滄溟對旁人如此多話,心覺有異,便趕緊前來稟告。”
帝君:“依你之見呢?”
欲雪遲疑片刻:“仙亂未平,人心難測,善齊上仙與滄溟上仙之間是否私下有所聯係,為防耳目,就讓靈均從中牽線?”
帝君不置可否:“你覺得以滄溟之能,會沒發現你從旁竊聽嗎?”
欲雪一驚:“他受了重傷……”
帝君輕笑:“你也太小看他了,不過你去恒殊宮時,他實力已大不如前,難怪你會心生輕視。”
欲雪聞言不安:“那他還讓我離開,也沒有攔下……”
帝君:“說明他已經猜到你要來見本君。罷了,既然如此,你就索性將事情挑明吧。”
欲雪疑惑道:“挑明什麼?還請帝君明示。”
帝君:“就將滄溟喜歡仙使靈均的事情散布出去。”
欲雪張口結舌:“可、可是……”
帝君:“假亦真來真亦假,池水還是更渾濁些才熱鬨,去吧。”
最後二字落下,聲如洪鐘,在欲雪心中重重敲響,令他心頭一震,不由自主就低頭應了,又起身告退,待走出主殿,下了台階,方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是被帝君的“言出法隨”影響了。
果真是口含天憲,手握玉旨的帝君,他已知對方強大,卻未料到竟恐怖如斯。
同在上界,同為仙人,彆說仙使,掌宮與帝君之間也如天壤橫亙,難以逾越。
他進去前還曾想過討要功勞,升位定職,但進去之後,根本一絲雜念都想不起來,如果剛才對方開口讓他自戕,他怕也是迷迷糊糊就做了。
欲雪第一次生出更為深層的恐懼。
他不敢再多逗留,匆匆離開紫霄宮。
……
恒殊宮內。
“我想知道所有來龍去脈。”
謝長安如是道。
祝玄光:“若我還是希望你離開這裡呢?”
謝長安:“那我就要去闖禍了。屆時有人問起,就報你的名字,說是你慫恿指使的,這樣好不好?”
她神色平靜,用事不關己的語氣耍無賴。
祝玄光低低歎了口氣,似對她無可奈何的妥協。
“你來此之後,想必已對仙界有所了解。”
謝長安:“棹月有所提及,自古上界其下,分三百八十諸天,隻是經過兩次仙界之亂,如今隻剩十八,我們所在的碧雲天,僥幸為其中之一。”
“並非僥幸。”
這四個字說出時,祝玄光的喜怒仿佛藏在深海之下,隻有清淺淡然浮於表麵。
那或許是滔天巨浪之後的風平浪靜,也是靜水流深的曳影無痕。
但她何等敏銳,立時從這句話察覺一絲異樣。
“與誰有關?”
祝玄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他從三百八十諸天,也就是第一次仙界之亂前講起。
那時應該是上界最為繁榮的時候,眾仙璀璨,濟濟一堂,沒有帝君,無分高下,仙人可以下凡遊曆,下界也不斷有人曆劫成功,躋身仙人之列。
那時的上界,更像是獨立於三百八十諸天之外的一個仙境,靈氣充沛,法力高強,仙壽延綿,長春不老,真正心之所想夢寐以求之洞天福地。
而下界三百八十諸天,也並不都像碧雲天那樣四季分明,山河如畫,其中多有窮山惡水,晝夜破碎不全之地,其中生靈掙紮求生,存活尚且艱難,更勿論修仙問道,能由此地成仙者,其心誌毅力皆遠超常人。
“碧雲天雖靈氣不如上界,好歹還能修行,有天賦者亦能至化境,坐望天道,但如修羅天那樣的險惡之地,靈氣稀薄,許多生靈亦不類尋常,得道千難萬難。當時便有從修羅天飛升的仙人,提出將上界靈氣分予下界,如修羅天這般鱗窮泉涸之地。”
此事必然成不了。
聽至此處,謝長安幾乎就已經猜到結果。
果不其然,隻聽祝玄光道:“若修羅天分了上界靈氣,其它諸天分不分?若分,又如何分?有些下界靈氣雖不如修羅天稀薄,畢竟也是能修行的,若得了與修羅天一樣的靈氣,其它諸天必然不服。更何況……”
謝長安接下他的話:“更何況,仙人之所以為仙人,正因其超脫於凡人,若凡人與仙人一樣,仙人還有何優越可言?”
她說的是人性誅心之言,祝玄光不置可否,隻是繼續講下去。
在第一次仙界之亂前,仙人眾多,許多因天地而生,亦將天地生靈視如血肉同胞,心腸柔軟舍己為人者尚且為數不少,當時就有許多聲音讚成這位修羅天飛升的仙人,願意將上界靈氣分潤出去。
但持反對的,也不在少數。他們認為下界凡人既受上界庇佑守護,得以耕織生存,已是邀天之幸,若將本不屬於他們的靈氣分潤下去,非但不會讓修羅天這些地方變得更好,反而憑空增添紛爭無數。
雙方由此生出分歧,日久天長,分歧越大,矛盾越深,最終爆發於一名仙人以法寶吸納上界靈氣,分給他所出身的下界凡人,助十數名修士加速修行,飛升成仙。
上界為此事所震動,那仙人被處置之後猶有餘波,衝突逐漸激烈,最終變成主張徹底封鎖上界與下界通道的一派,與認為天道自有定數,不屬於下界的靈氣不該分享給凡人的另一派。
雙方劍拔弩張,終於因此演變上升為驚天動地的戰爭,也正是第一次仙界之亂。
為數眾多,法力超凡的神仙之間鬥法,如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此戰持續數百年之久,上界靈氣激蕩,下界亦受牽連。
隨著無數仙人隕落身滅,三百八十諸天也被波及而陸續化為齏粉,最終隻餘七十有二。
那是極為慘烈黯淡的一段時期,仙人刀兵相向,互相攻伐,法力之威風卷殘雲,天地變色,後來幸存之人,無不諱莫如深,避之不談。
祝玄光道:“也正是在這一次動亂之後,凡間七十二諸天,皆有了點仙譜的存在。”
謝長安動容。
她曾設想過點仙譜存在的無數種可能,可凡人仰望上蒼,又如何能想象個中曲折緣由,唯有身處其中,方能窺見隱秘一角。
“第一次仙界之亂,最後是以反對將上界靈氣分於諸天的那一派獲勝而告終。”
祝玄光:“不錯,戰後掃蕩清洗,不乏中立者卷入其中,所有支持凡間的聲音被徹底壓製,零星異見就此噤若寒蟬。”
上界由此定下規則,以點仙譜鎮諸天氣運,凡有飛升渡劫者,須由仙界共議,方能放行,但實際上,上界心照不宣,皆不願再有新人來分潤仙力靈氣,點仙譜就此也隔絕了絕大多數凡人的上升之路。
謝長安疑惑道:“棹月說過,靈均本人便是在第一次仙界之亂後飛升的,這規矩應該並不是定死的吧?”
祝玄光:“諸天生靈不一,自然不會一概而論。有些下界生來靈力微弱,修士崇天敬仙,願奉仙人為主,畢生供養,此等下界眾生,仙界也願分潤名額,予其方便。而碧雲天出身的仙人,當年在第一次仙界之亂中,多有站在下界凡人一邊的,眾仙不滿,認為碧雲天反骨者眾,其中修士天生不肯認命,因此點仙譜上的禁錮,自然也分外嚴厲。”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