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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之夜劫城(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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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平六年,元月初九。

蓋了官印的通知書函送到了錦袖園的班主手裡,為了上元節那天的獻演能夠順利,班主索性便停掉了這幾天的演出,也是怕這幾天誰唱劈了嗓子,練傷了腿腳或者凍出風寒來。

這般天氣,露天的戲台是用不上的,就算外麵兒有人頂著風要看,單薄的戲服也頂不住刺骨的寒風,更何況大人物們礙於身份總不能也跟平頭百姓一塊兒搬著把凳子混坐,又得要人熱茶暖爐的伺候著,頗有些繁瑣的規矩在。客棧的邊掌櫃也是個爽快女子,早早就騰出了客棧內裡自家的豪華酒樓明燭樓給戲班搭出個台子來熟悉場地。

後台裡,錦袖園最大的腕兒正在自己的臉上塗抹著油彩,他從不需要彆人來輔助自己上妝,甚至不需要對鏡就能完成這一切。也正是因為對曲藝的造詣已臻極境,所以才能演繹出動人心魄的角色。

“前輩,您的枇杷湯。”一個身材異常短小的男孩捧著托盤和湯碗走了過來,恭敬地將潤喉的枇杷湯奉上。其實他也堪堪邁過能稱之為青年的門檻,但似乎由於先天不足的緣故,導致他的身高發育在十三四歲左右就停止了。

宿秋月接過枇杷湯,啜了一口之後便擱置到了麵前當作梳妝台的桌子上,然後開口道:“今天的枇杷湯是你煮的?”

和舞台上或高亢或悠揚的戲腔不同,宿秋月的常聲卻是有力的低音,配合他那近乎妖嬈的麵龐讓人感覺十分夢幻。不過矮小青年早就習慣了這種錯位感,便點了點頭:“其它人都去忙了,班主便把這事交給了我……前輩可是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

“味道還行,就是可以再涼一涼。”宿秋月點了點頭,確認了自己的猜測:“小鏡子,你今年多大歲數了?”

青年略一思索,即道:“若是老爺子當年把我撿回來的時候年齡不差的話,那應該是十九了。”

小鏡子口中的“老爺子”,便是錦袖園的老班主,被他養大的孤兒都這麼稱呼他,錦袖園甚至因此一度成為過流浪兒收容所。說來也挺有意思,錦袖園裡從登台的戲子到幕後的打雜,該有一半都是天為父地為母的苦出身,老班主也是良善之人,若有這樣的人來投奔,隻要能給個差事養活就收下來,後來繼位的新班主雖然性情略有些刻薄,但這幫孩子也是念著老人恩情便繼續留了下來。

“十九了啊……”宿秋月無聲地笑了笑:“雖然我自幼便開始學戲,但來到這錦袖園的時候也差不多這個歲數……那時候我也很迷茫,還好是老班主指點了我。”

小鏡子記得打自己來到這兒的時候宿前輩便已經是錦袖園的紅人了,隻是十多年過去他的容顏幾乎沒有什麼老化的跡象,有時候小鏡子也會暗自吐槽上天不公——怎麼人家就是歲月不敗美人,而自己卻是身高中道崩殂呢?

“你總是受欺負吧……班主又把這雜活安排給你,你就沒想過也上一回台麼?”宿秋月又道。雖然他是個專注於戲曲的人,對戲班裡的人事安排不怎麼關注,但也不至於一無所知。

雖說班裡很多都是苦出身,這個侏儒青年因為外貌的原因常常會受到一些欺淩,比如大夥兒會將一些麻煩事和雜務都推給他去做,就算偶爾能有機會登台,多半也都是些為了滿足觀眾獵奇心理才安排的侏儒雜耍表演,以及在最後的送客戲當中扮作小醜,就連他這個名字也算是彆人帶著一點嘲弄取的。好在他天性達觀,並不會太過在意這些排擠的舉動。

“怎麼會不想?那戲裡的將軍多威風!我一直都在請教園裡的武生前輩們,私底下也照著練習過。”小鏡子歎氣,就當這兒是許願的錦鯉池了:“至於彆的想法……就當是我想太多了吧,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能發跡的話,估計也會像老爺子那樣去救助像我這樣的……身體不好的人吧!”

也不知道這席話語當中的哪個部分觸動到了這位曲界名伶,宿秋月沉默良久,卻也有些哀從中來:“老班主教出來了一個好孩子啊……”

“夜劫城,你會唱嗎?來一段聽聽……你能不能在上元節那天登一回台,就看你現在的表現了。”宿秋月突然道。

夜劫城,唱得便是將軍點兵挑燈夜戰,正符合小鏡子願望。

這個要求讓小鏡子為之一振,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放——宿秋月那近乎苛刻的標準在戲班裡眾所周知,哪怕隻是私下練習也要求學徒們畫好妝容、穿上戲服來進入狀態。隻是並沒有為小鏡子量身定做的武生裝束,宿秋月也就破例一回,讓他隻掛了油彩便開始試嗓子,而其餘角色的段落則由自己親自作配。

看來小鏡子私下裡練習的效果還不錯,僅第一段聽下來宿秋月便覺得已有班內中等水準了,但畢竟他答應的是舉薦對方上台,那麼聽完整場才叫對人負責任。

“我承諾你的事情我會做到的,就當是你今天的枇杷湯與坦誠心扉的謝禮吧!”說著,宿秋月已將湯水喝儘,又道:“不過這段戲,我倒是建議你改一改。”

“改戲?”小鏡子惶恐道,梨園行當之中不是沒有過改戲的先例,但那通常都是像前輩這樣的名角才有資格做的事情,自己頭一回擔綱主角還真有些忐忑,萬一要是搞砸了,非但戲班的招牌毀了,就連前輩也得受連累。

“放心吧,隻要你聽我的肯定沒問題,真要是出了什麼事情,還有我在壓軸。”宿秋月為對方寬心道,又將該曲目中的將軍袍遞到他手裡:“現在你就去找個裁縫鋪子,要他們三天之內趕製出來一套適合你穿的衣服。”

“得令!”小鏡子接過繡花戰袍很是興奮,也不顧衣匠會不會嘲諷他這五短身材也要唱戲了,既然前輩支持自己,管彆人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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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秋月淺斟低唱,隨後打開了抽屜,裡麵是一卷黃紙,攤開以後才能看到那上麵畫著的內容——一個四方的台子鋪了半頁紙,除了黑色的墨跡之外還有很多用不同顏色油彩勾畫標注著的內容。

略微思索了片刻,宿秋月又用手指蘸了紅色,仔細地在上麵增了些注腳,最後又重重地在某一片空白的地方戳下一個指印。

“這樣做……總該萬無一失了吧?”宿秋月緊皺著眉頭,兩隻手在胸前攥得很緊。

…………

或許說來你們不信,但我從事的其實是一門精細的技術活兒。

當然,我指的是那種有所預謀並且具有基本規劃的掠奪活動,並不是像山賊那樣占住一塊地方守株待兔式的死等,靠人多和武力逼迫過往行人留下買命錢——沒準兒還會出爾反爾地把人滅口,雖然同在綠林,但我恥於與這些人作為同行。

事實上,我不喜歡與任何人為伍,不過眼下這一票我倒是不介意分享,畢竟這個臨時團夥當中有一個內應,而情報這種東西是無價的。

不過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錯的離譜。

…………

“大廚說他已經打探到消息了,讓咱們隨時都做好動手的準備。”三男一女正坐在一起研究著他們即將進行的大劫案,而會議組織者口中的“大廚”就是所謂的內應。其實大廚也未必就真是個廚師,隻不過這種因利益而聚首的烏合之眾彼此之間還是以代號相稱、保持距離的好,這樣就算哪一個倒黴蛋最後被抓了也不至於因為心理不平衡把其它人供出來。

“貨物具體長什麼樣?放在什麼地方?由什麼人在看守?”一個能文能武、長相十分英俊的男人撚著自己的獨門兵器,一連提出了三個關鍵性的問題,看來也是頗有見地。

“老靴”,也就是這樁會議的發起人突然露出很奇怪的表情,猶豫道:“東西就放在那個胡商的臥室,隻要他離開那個房間就會讓夥計去輪流把守,大概兩到三個人吧——隻不過那東西的樣子嘛……”

眼見得其它三人都對老靴那閃爍其詞的樣子生出不耐煩的意味,他才道:“大廚說那天鼎長得像個鍋……火鍋。”

“什麼?火鍋?”唯一的女人詫異道,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麼問題。

“你沒聽錯。”老靴聳了聳肩:“我也是反複確認過他說的是不是這個詞。”

“他親眼所見?”一直沉默的乾枯老頭兒咳嗽了兩聲,說話時身體甚至在抖,也不知道這麼大歲數了乾嘛還要搞這檔子事,可能是嫌命長吧。

老靴又道:“那倒不是,可既然他是從胡商的學徒嘴裡聽來的,這消息應該屬實吧!”

“萬一他是想要背著我們獨吞這寶物呢?先給我們釋放出一個錯誤的信息,再把我們當餌調走守備,最後他坐享漁翁之利。”女人露出了一副嫌惡的表情,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寶鼎在黑市當中可是天價,誰又敢說沒有過獨享的心思?

最後,還是英俊男子出言維持住了局麵:“既然如此,那我們不妨就也都住進那個銜陽客棧裡麵,正好看一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和大廚也更方便接上頭。”

這實在是個冒險的舉動,但搶劫的人還能在乎這個?否則還是趁早回家當良民去算了。餘下的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便點頭同意了,不過那多嘴的女人末了還是提了一句:“雖然是這麼說定了,但我還是得把醜話說在前麵——咱們大難臨頭各自飛,如果真出了什麼問題,你們彆管我,我也不會管你們。”

…………

這樣的安排講出來卻是不好聽,但卻很現實,也很符合我的立場,我肯定是不會起高調的。

其實那個大廚提供的情報也不止是“傳說中的生息爐長得像個火鍋”這種莫名幽默的細節,更重要的是哈姆德這支商隊中成員的信息,貌似裡麵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高手——我好歹也是綠林裡有字號的人物,能一對一戰勝我的家夥根本不會在這種商隊裡受苦,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尤其是這些臨時同伴搞出什麼幺蛾子來,我還是用我最擅長的方式好了。

說的簡單一些,就是把事情的進展提前,然後拿到貨就跑路——綠林當中從來都沒有承諾,如果你入行的時間夠久,而且命也足夠硬的話,自然會明白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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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不太相信這世界上有萬無一失的事情,但幸虧我對自己的本事還是很有自信的。

…………

望平六年,元月十二。

落雁城的官邸前,一個身著便裝的男子無視了門前值崗的兩位官員家仆徑直走了進去,二人也沒有阻攔的意思,假笑著敷衍了一聲之後便朝著手心裡嗬著暖氣,抱怨道:“瞧瞧人家一天天的多威風神氣,哪像咱們大冷天的還得跟孫子一樣在外麵站著。”

另外一人倒是不像同伴那樣抱怨,隻是語氣當中不乏羨慕之意:“也不能全說是人家命好,我聽說這位周大人當年就是個小捕快,也是風裡來火裡去才有了今天這樣的地位,咱們雖然比不得他日子瀟灑,但也不用提心吊膽哪天就沒了命不是?”

那位周大人,正是官製整改之後以都察院和大理寺合並出來的山河府上卿,號稱山河府四杆長槍之一的周晏玄,深受都禦史器重。六年之前他還是邊地小城的一個小捕頭,因為執法嚴明便被破格提拔入府,就職於負責緝拿追捕的水部。

這周晏玄也不是扶搖直上後就要擺架子,隻是他這人就不苟言笑而已,再加上最近事務繁忙,哪來的功夫寒暄?隻見得這位周巡捕大步流星地走入府中,對自己名義上的上司開口就是警誡式的口吻:“程大人,恕下官直言,咱們到這兒可不是享樂來了。”

也彆怪周晏玄把話說的這麼難聽直接,因為他們從京城千裡迢迢的趕過來事關一個神秘的刺客組織“梨園”。梨園籍由此名,其中成員常以戲子身份作掩護行使刺殺之舉,而據府中長官情報所述,這錦袖園似乎與梨園有所關聯,名伶宿秋月更是重點嫌疑人。梨園刺客神出鬼沒、實力莫測,又不知道這戲班裡究竟有何玄機,所以山河府才出動了兩位重量級人物暗訪——周晏玄實力很重,而程昭國身份很重。

隻是這程昭國似乎有些太不把正事放在心上了,薑太公釣魚是另有所圖,可這位程大人卻好像真就是一門心思釣魚來了,非但沒有一點兒危機意識,還大張旗鼓地邀請了其它朝廷命官一起赴宴賞戲,生怕事情攪合的不夠大,方才有了銜陽客棧點卯一事不脛而走。

周晏玄行事的風格向來都是儘最大程度地保證萬無一失,可如今落雁郡守和巡鞍禦史都被程昭國請來做客,安保力量的集中程度一下子就被分散開來,也為計劃的執行增添了許多變數,這讓本來準備低調行事的周晏玄憋了一肚子火。但既然消息已經泄露出去,那也就隻好換個思路,把程昭國掛在鉤上,從薑太公變成魚餌了。

“放肆!周巡捕還是擺正自己身份的好,在兩位大人麵前你這般態度,莫非是要讓人家看山河府的笑話?”程昭國當即便瞪圓了眼珠子,喝止周晏玄的不敬:“一切事宜本官心裡都有數,哪輪得著你在這兒指手畫腳、指鹿為馬,指點江山?”

程昭國是個向來好麵子的,否則也不可能借此機會做東了,被惹得惱羞成怒、語無倫次。其實他還真有句話說錯了——山河府裡麵的長幼尊卑的確不待尋常,都禦史建府的初心就是罔顧論資排輩,拔擢具有真才實乾的年輕人,所以府內也多少有些以下犯上、沒大沒小的習慣在,哪怕是都禦史的決策失誤也有人敢當即指正,但於程昭國這種因為機構合並才進入山河府的老派官僚來說就是妥妥的歪風邪氣,令他深惡痛絕。

周晏玄還想據理力爭一下,但身後一個青年護衛卻扯了扯他的衣角,又用眼神示意周巡捕不要再起爭端,這護衛許遊便是為周晏玄獻策將錯就錯之人,頗有膽識,二人私交不錯。

許遊拉著周晏玄在程昭國那不善的目送之下走出了官邸,他是個明白人,知道程昭國這種人記吃不記打,仗著自己官大一級壓死人才不肯聽你說什麼,所以他們這些當下屬的也隻得把該做的事情做好再說。

“賢弟,你這是何故要阻我?”執拗的周晏玄心中還是不舒坦。

“周兄,你看那位程大人像是個正經辦事那塊料麼?自打咱們到了落雁城,哪一天他不是假裝辦公實則吃喝玩樂?”許遊不知道從哪摸出來了一小塊軟紙和一撮煙草,這些都是由過去的胡商從西域帶回來的玩意兒,他利落地卷好了紙煙借著院內的炭盆點燃,長吸了一口氣:“他哪是來查案的啊?分明就是借著出外勤的機會度假來了。但如果最後這事辦好了,他得分走一大半功勞,可若是事情搞砸了,那咱們還得替他背黑鍋,頂著個出師不利的名頭受責罰。”

彆看許遊表麵上是在抱怨,實際上就是在提醒周晏玄直接越過程昭國,自己獨挑大梁算了,周巡捕自我拉扯了半天也算是想通了這個道理,隻得道:“那也隻能這樣了……不過說到底咱們也不能打鷹教鷹啄了眼,這幾位上官的安全問題絕不容有失,到時候你帶著幾個兄弟務必寸步不離。”

“多大點兒事啊,交給我就行了。”許遊輕鬆道,信手一撣即將燃燒殆儘的煙頭,隔著幾尺的距離如流星飛墜一般精準地紮進了炭盆裡化成紙灰:“那我現在就再去銜陽客棧檢查一下好了,周兄你要一起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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