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曾看過虎賁左衛的演練,對火槍的威力頗為稱許。
但他從未見過實戰中的火槍應用。
而且是如此大規模的!
大同守軍退了回去,他們疲憊不堪的在喝著水,吃著乾糧,低聲說著此戰。
“京衛上去了。”
“看著很牛氣。”
“牛?俺答麾下的鐵騎可不是善茬。方才若非千戶帶著人上得快,咱們左翼就撐不住了。”
“對了,他們拿的是火器。”
“咱們沒有嗎?”
“說是京衛的火器不同。”
“能有什麼不同?連特娘的火藥都沒法用。”
“彆特娘的頂不住,到時候還得咱們接著上。”
“老子是不成了。”
“我也不成了,渾身酸疼。”
“看,來了,來了!”
大同將士嘴裡咀嚼著食物,紛紛看向前方。
對麵,俺答的麾下也在看著明軍中路陣列。
明軍手中拿著的是什麼?
燒火棍隻是一種輕蔑的說法,誰都知曉對麵那位大明名將的手段,那麼,他這是弄了什麼東西?
俺答也在看著,他甚至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才能勉強看到那條戰線的上端。
而那條戰線的前方,是無窮無儘的鐵騎。
他的勇士們正高舉長刀,歡呼著衝向明軍防線。
擊敗他們!
衝進大同城!
結束這該死的一戰!
趙全緊握雙拳,恨不能衝上去斬殺明軍。
他需要這場大勝!
白蓮教需要這場大勝!
當年他起事失利,被迫逃亡草原。這些年他一直在臥薪嘗膽,一直在奉承俺答!
趙全從骨子裡看不起俺答,看不起這位所謂的大汗。
但他知曉,自己需要倚仗俺答來實現反攻大明的美夢。
隻要攻破了大同城,接下來的戰事將會如水銀瀉地,一泄千裡……
整個北方的明軍精銳都在前方,擊敗他們,北方將再無阻攔。
他隻需登高一呼,無數教眾聚攏在麾下。
俺答的大軍分散在整個大明北方,他還得和南方明軍對峙……
他再無餘力來控製趙全,控製飛快膨脹的白蓮教大軍。
到了那時,什麼俺答!
什麼大明!
我!
趙全!
將會成為這個天下的主人!
趙全的眼中迸射出了利芒。
馬天祿看在眼裡,眸中卻多了傷感之意。
大同!
京師!
大明!
曆史就像是個輪回的工具,一次次把這個天下拋進苦難中。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一切是誰的過錯?
當異族的鐵蹄踏破河山。
當腥膻籠罩這片大地。
我!
能麵對祖宗嗎?
馬天祿最大的願望就是衣錦還鄉。
可當這一切似乎觸手可得時,他卻猶豫了。
他仿佛看到了漫天血腥。
仿佛看到了祖父當年為自己啟蒙。
——二郎,記住,咱們的根在這。
那個孩子好奇抬頭問:“祖父,什麼是根呀?”
老人慈祥的摸著他的頭,說:“根啊!就是咱們的魂。”
“祖父,咱們的魂是什麼?”
“魂,便是……”老人眯著眼,“是你穿著的漢家衣裳,是你誦讀的漢家典籍,是你口中漢家先祖傳下來的食物,是那一句句民諺,是這大江大河,是這……祖宗牌位!”
“哦!”孩子不懂,但卻記住了這些話。
到了過年祭祖,孩子跟在後麵,看著祖父很是肅然的上香,供奉。
比供奉神靈還要認真和嚴肅。
那一刻,孩子似乎明白了什麼。
但似乎什麼都不明白。
直至此刻,那個當年的孩子大了,在沙場之上突然明白了。
“我的根,在那山河!在那一草一木,在那些煙火氣,在祖宗牌位之中!”
馬天祿喘息著,他這時才明白當初自己放過那兩個明人密諜的衝動來自於何處。
就來自於祖父的那番話。
來自於魂牽夢繞的……
“故鄉!”
可我如今卻要帶著異族衝殺進大明,去我的故鄉殺戮。
馬天祿痛苦的閉上眼睛。
無數人張開嘴,看著前方……
沒有人發現他在備受煎熬。
砰砰砰砰砰砰!
密集的讓人聽不出節奏的爆鳴聲傳來。
就在前方的戰線上。
接著,硝煙成排噴湧而出,迅速上升,散開……
就如同是一片青雲籠罩在戰線上。
俺答瞪大眼睛,握著刀柄的手發力過猛,竟然打滑了。
他的身體在馬背上歪斜了一下。
但卻渾然不顧。
“是什麼?”
俺答喝問。
隨後,他就看到戰線靠近己方的一側,人仰馬翻。
那些勇士從戰馬上跌落,戰馬或是撲倒,或是長嘶著人立而起,或是瘋狂蹦跳,或是木然站在那裡,緩緩倒下……
無數鮮血在迸射。
密集的慘叫聲湧來,仿佛來自於地獄,令人渾身汗毛炸起。
那些人馬!
就像是被一隻巨手猛地拍了一拳。
前方成排的鐵騎倒下。
而明軍那邊……
嚴嵩瞪大了眼睛,“老夫……老夫……”
趙文華呆呆的看著前方,他從未想過燧發槍用於實戰會如此的犀利。
以及,震撼人心!
不用接敵。
距離百步就能殺敵。
看,那些異族勇士徒勞的在衝著陣列揮舞長刀,接著無助的倒下。
那些戰馬不見先前的瘋狂,不再受控的掉頭就想跑。
馬背上的敵軍恍若是見到了神跡,震驚的忘記了繼續衝擊。
任由戰馬四處亂竄。
但後續的敵軍正在衝擊,卷著他們往前而來。
“天神!”黃茂驚呼,“這便是火器?”
他看了蔣慶之一眼。
這位年輕的名將正吸著藥煙,很是專注,仿佛全世界都隻剩下自己一人,而此刻他的生命中就隻有藥煙。
他專注的吸了口藥煙,輕輕噴出來,隨後,淡淡的道:“這個驚喜,俺答可喜歡?”
黃茂搖搖頭,他不信蔣慶之能事先想到燧發槍的戰果是如此之大。
那他的鎮定和從容哪來的?
裝的?
不對!
黃茂仔細看著蔣慶之,他發誓,蔣慶之的眼中壓根就沒有一點吃驚,乃至於狂喜之意。
仿佛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內。
又仿佛這一切他見過無數次。
壓根就不屑一顧。
“不敗了,不敗了!”老元輔突然歡呼。
老義父失態了,趙文華想提醒他,可不知怎地,一股興奮和狂喜湧上心頭。
他情不自禁的揮拳,“不敗了!”
從出京師的那一日開始,從嚴嵩到趙文華,到每一個將士心頭都壓著一塊巨石。
兩萬京衛。
輔以三萬北方明軍精銳。
五萬大軍看似很多,可俺答麾下有十餘萬鐵騎。
這一戰怎麼打?
可能擋住俺答的鐵騎?
多少人會戰死在沙場,無助看著敵軍衝入關內,燒殺搶掠。
這絕大的壓力並未隨著前幾戰的獲勝而消散。
當決戰來臨著,壓力徒增。
直至此刻。
當硝煙被秋風吹散。
前方敵軍人馬屍骸倒的到處都是。
有敵軍落馬未死,茫然站在戰線之前,恍若丟失了魂魄,喃喃自語。
有戰馬受傷,站在那裡發呆,隨即被後續人馬撞倒。
整個中路明軍的戰線之外百步,屍骸遍地!
百步開外殺敵!
且戰果如此輝煌!
巨大的壓力突然散去,整個人極度放鬆之下,嚴嵩嚴首輔失態了。
趙文華失態了。
黃茂失態了。
連杜賀都張大嘴,呆呆的看著前方。
“輪換!”
前方將領也驚呆了,包括戰線上的將士們。
但錘煉出來的反應讓他們下意識的呼喊輪換。
而將士們也下意識的按照操典開始輪換。
第一排將士回撤,第二排頂上。
“舉槍!”
火槍從陣列之前舉起,看著就像是明軍陣列中長出了一排排古怪的東西。
敵軍順著衝勢來了。
咚!
鼓聲響。
將領們漲紅著臉高呼,“開火!”
砰砰砰砰砰砰!
密集的槍聲再度響起。
硝煙從槍口中噴了出來,遮住了視線。
這一次沒有人發呆,而是按照操典迅速後撤。
第三排上來了。
“舉槍!”
硝煙散去。
前方視線清晰。
敵軍的屍骸就在視線內,看著越來越多……
而後麵的敵軍明顯的開始減速了。
他們眼中都是驚駭之色。
明軍手中的是什麼?
有人驚呼,“那不是燒火棍!”
多年後,有人準備撰寫近代火器發展史,曾搜羅過此戰的資料。其中記載的最多的便是:燧發槍初戰,俺答大軍皆稱之為燒火棍。
隨後,他們挨了一記鐵錘!
這也是後世人對世間第一款殺人利器燧發線膛槍的昵稱。
——鐵錘!
俺答的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出眼眶。
他不敢置信的道:“那是火器!那是明軍的火器!”
趙全喘息著,他覺得胸口那裡被一塊巨石壓著,讓自己喘不過氣來。
“這是蔣慶之的手段。他早就準備好了利器,看似被迫出戰,實則是蓄謀已久!”
“天神在上,這是神靈的兵器!”有貴族近乎於慘叫道。
“咱們怎麼辦?”
“吉能是對的、”
吉能先前近乎於預言般的告誡恍若還在耳畔,前方就早遭遇了明軍早已準備好的打擊。
“大汗!”
孟憲麵色鐵青,“要麼全軍發動總攻,要麼……就隻能撤軍。”
“不能撤軍!”吉能回頭,目光凶狠,“一旦撤離,勇士們將再無南下的勇氣。我們也就完了!”
“蔣慶之會帶著大軍出塞,他會攻打王庭,無論咱們去到哪,他都會緊追不舍。”馬天祿的聲音格外冷靜,“中原管這個叫做……追亡逐北,直搗黃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