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毛驢走近,吳正洹沒有回頭,捏著錢袋子隱忍發問,“夫子,我真的錯了嗎?”
“廚娘的身份信息全是假的,在府中報備的住址與這裡南轅北轍,苦苦尋來,竟得知父親才是罪魁禍首……要我怎麼相信,手把手教我習字,要我做忠義正直之士的父親,反而是欺壓百姓、濫殺無辜之徒?”
吳正洹探手將老人家的眼睛完全合上,站起的時候,身體晃動不已,“夫子且再等我一等,我去探探廚娘的親人。”
桃花林中清風不斷,瓣瓣粉白染上發絲衣帶,卷宗之上寥寥數語記載,壩下牛曾是盛京周邊最富饒的村莊,然則“一夜之間人俱滅,三裡村落化桃林”,至於原由,隻字未提。
想到廚娘拚死刺殺,反被扇柄穿刺心房,吳正洹的呼吸都輕了幾分。
那柄沾染黑血的綠色扇柄,他幼年時,有一段時間常見父親愛不釋手地把玩,那是母親耗費一月時間製作出來,送給父親的防身利器,後來不知所蹤,不想再次見到,竟是一村人性命的禍端……
穿行墳墓之間,吳正洹的腳步越來越沉重,公正與私情像是兩把烈火,快要將他的心、他的身也焚燒成灰燼。
儘頭,吳正洹看見一人躺在新墳側邊,淋落了一身桃花雨。
男兒膝下有黃金,黃金難抵真性情,掀袍,跪地,一氣嗬成,“姑娘,罪人吳正洹代父拜見,懇請恕罪。”
桃花簌簌落下,慕蓁熹站起身,露宿荒野讓她的聲音沙啞,“大公子……”
聽聲,抬頭,吳正洹麵露驚訝,“喜兒?”
她不該在尚書府陪著五弟嗎?怎會知道廚娘真正的來曆,還有這麵前的兩座新墳,一刻“馮香椋”,一刻“喜兒”。
“你怎會在此?”
“你怎有臉來?”
兩人同時開口,一靜默,一嗤笑,慕蓁熹強忍住淚水,“彆告訴我,是吳尚書要你來善後,如何,是要殺人滅口嗎?來呀,人麵獸心的孬種!”
粗鄙罵語,不堪入耳,吳正洹仍跪著給馮香椋叩頭,久久才起身。
慕蓁熹滿是嘲諷,“做樣子給誰看?”
“喜兒姑娘訓的對,父之過,子來承,吳氏一族身上的血債定會償還。”
“你能弑父?”
吳正洹的身子猛烈抖動,弑父這兩個字,他萬萬不曾想過,可是血海深仇如何平?
跪地之人滿嘴認罪,一臉愧疚,最根本的昭雪法子心中門清,卻怎麼也不敢提。
慕蓁熹認清這點,心沉寂下來,“大公子請回吧,你不配來這兒。”
吳正洹站起來,目光複雜,“你要成為第二個馮香椋?”
“若要揭發我,你便去吧,我跟你不一樣,膽小鬼,我才不怕,我等著吳尚書付出代價的那一天。”
吳正洹轉身出桃林,兩步之外,還是停下了。
他無法忍受喜兒對他的偏見和鄙夷,“於我而言,他是良師益友,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是我的慈父。”
慕蓁熹譏誚,“隻因為吳尚書有功勳,隨意打殺吳正珩,不算什麼!毀掉整個壩下牛村,自然可以被原諒!千刀萬剮香椋,將屍體扔去喂野狗,他吳越甲,一點錯都沒有!滿口仁義的大公子,是不是?”
“不……”像是丟盔棄甲的逃兵,吳正洹淩亂了步伐慌張出桃園。
吳正洹低語,“錯了,夫子,我錯了……”
驢蹄躁動,吳正洹看向桃林,“夫子,那位老大夫的屍體……”
“放心,桃林深處得自然,也算是有了好歸處,無人擾清夢。”
用力捏緊掌中的錢袋子,絲絲鮮血透進荷包袋麵,吳正洹卻不覺疼痛,“走吧,夫子。”
慕蓁熹又守了馮香椋一整日,染上厚重的鼻音,“我得回去戰鬥了,你放心,每年我都會來瞧你的,若是哪日屍首分離,便是化作一縷清風我也會回你身邊的這個小窩。”
頓了頓,“也不知老大夫現下如何,希望他一切都好。”
她確實不知,老大夫已經長眠在腳下這片桃林的一處角落,陣陣清風之中多是誠摯的祝福。
慕蓁熹一路往回走,途經第一次問路的那家茶鋪,她走了進去,卻發現店主變成了一位年紀相仿的女孩。
小姑娘語氣很衝,也不招呼人,“今日無茶,隻有素麵,不愛吃就走!”
三日裡慕蓁熹隻吃了饅頭,這會兒確實餓了,“那就來碗素麵。”
“嘿,還真來找茬呀!”
小姑娘擼起袖子衝到慕蓁熹麵前,“誰人不知我做的麵難以下咽,你偏偏……咦,瞧著麵生啊。”
莫名其妙被吼,慕蓁熹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襟,“所以,沒有吃食?”
咕嘰一聲,慕蓁熹的肚子發出抗議。
小姑娘狐疑地盯著慕蓁熹,麵生沒見過,衣服料子看著還行,就是一股子味道,濕潤潤的,還有這咕咕叫的肚子……得,把人看得臉紅了。
慕蓁熹起身要走,“不打擾了。”
“站住!”小姑娘拉住慕蓁熹,力氣挺大,將人按在板凳上。
像是大姐大一般,“瞧你這樣就是沒有銀兩的,我給你做碗麵,不要錢。”
慕蓁熹揉揉被抓疼的胳膊,尋思這姑娘難道天生神力,胳膊指定被她抓紅了,不過倒是個心善的,“多謝你。”
小姑娘開爐灶,揚聲,“叫我摯兒便是,你頭一次來京吧,吃了麵快些尋親人去,最近有宵禁,入了夜不讓出門的。”
麵很快就好了,端上桌,慕蓁熹露出難色,摯兒濃眉一橫,“喂,你還嫌棄?能飽腹就不錯了!”
慕蓁熹認命地在摯兒的注視下,從帶著黑色鍋灰的麵湯中,挑出一筷子顯淺灰色的麵條。
摯兒催促,“快吃!”
入喉,慕蓁熹的臉頓時變成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