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寧。
淨月禪師座下弟子,熟讀經文,為人和善。
與香客講話時,臉上總帶著笑意……
淨月禪師拿到死者花名冊,向蘇夜介紹已經故去的弟子。
這一世受難,下個輪回,修行就能更容易。
呢喃低語,說於往生之人聽。
蘇夜貢獻出佛骨念珠,加持淨月禪師佛力。
低沉的誦經聲中,超度蒙受冤孽的亡靈。
經文浩蕩,氣氛低沉。
洛驚鴻輕拽蘇夜衣袍,眼神示意到外邊走走。
有高僧誦經,自不需蘇夜這個門外的修持者,與她一同行出禪堂。
積雪遍染,天地一色。
講話時飄出的水汽,隨風飛揚。
“你是否……”洛驚鴻語氣謹慎。
她的眼神裡,滿是藏不住的疼惜。
蘇夜微笑道:“……猜出我的靈根殘缺,可能是源於和狗剩相似的原因?”
洛驚鴻慎重地點了點頭,視線始終沒離開過蘇夜的臉龐。
他的微笑並沒有消減:
“當我看到狗剩肚腹上那道疤痕時,便已窺見了現實的殘酷。”
“那你是何感受?”洛驚鴻語氣依舊保持著慎重。
她曾任職鎮妖師,見過因遭遇不公對待,而決絕墮入魔道的修士。
那些無力扭轉的過錯,像是罩頂烏雲,永遠無法消散。
道心崩碎,一去不返。
“你擔心我會入魔?”蘇夜轉過身,淺笑看著洛驚鴻。
洛驚鴻不擅長隱藏心事,微微點頭,視線始終沒離開過蘇夜:
“那些事……很容易催生心魔。”
蘇夜伸出食指,輕撥洛驚鴻弧線完美的下巴,笑道:
“若真是那般,我得到了祖父更加偉大的愛……他放棄自己的親生兒子,換來了我的新生。”
洛驚鴻驚問:“你不氣惱,或者……怨恨?”
“上玄道人雖是目光短淺,待人刻薄,有句話我卻十分認同,”蘇夜雙手放在落雪欄杆,看向一片蒼茫,“‘凡開宗立派者,皆古今之大能’……我要是隻有那點器量,成不了氣候。”
洛驚鴻終於露出笑意,俏皮走到蘇夜身旁,伸出一根玉指:
“我發現了!天才的思維模式,跟我們這些尋常人有著明顯區彆。”
蘇夜再度轉身,胳膊肘撐住欄杆,愜意看向恢複活力的洛驚鴻:
“比如呢?”
洛驚鴻雙手背到身後,像是振翅欲飛的鳥兒:
“我學不會屬性攻擊,隻能借助鎮妖符之力,使妖邪魂飛魄散……而你呢?隻是目睹大將軍降了一次妖,就領悟了屬性攻擊。
尋常人難以掙脫的過往,你一兩句話,就輕鬆帶過了。”
“非常人,行非常之事。”蘇夜含笑看著洛驚鴻靈動俏臉,“在我踏入修仙門的那刻,已然有了覺悟。”
洛驚鴻右臂置於身前,左手上指,踱步道:
“若我能有你一半悟性,沒準就能獲得進入內院的資格。”
蘇夜仍記得發生在十裡春風鎮武器鋪裡的事,鄭重問道:
“你有沒有考慮過……專職當煉器師?以煉器入道,或許會更容易。”
洛驚鴻停下腳步,並足跳到蘇夜身前,明眸放出光亮:“你真這麼認為?”
“太初劍,蓮花印和驚鴻劍訣,”蘇夜目視洛驚鴻俏臉,不覺心跳加速,“雖然算不得上品,但也飽含著匠人心思。”
“喲,這麼說,我還是個匠人?”洛驚鴻過分喜悅,不由提高了音量。
蘇夜趕忙伸手,捂住她的櫻桃小嘴。
“佛堂中正在超度亡靈,不可大聲喧嘩。”蘇夜匆忙提醒,緩慢鬆開手。
洛驚鴻無聲道:“對不起,我忘了。”
過了許久,她才再度發問:“那些事,真的不會讓你產生入魔的心思嗎?”
蘇夜輕刮洛驚鴻鼻尖,笑容燦爛:“我也忘了。”
————
普陀城方圓數十裡的城鎮和村落,近來出現一位腰懸玉葫蘆的年輕人。
似僧非道。
總是悄然發難。
用一柄黑白分明的長劍,刺穿妖邪偽裝,迅疾將其送葬。
有人見過他收內丹,也有人看過他收精魄。
天空中時常氤氳的灰霧,隨著妖邪逐漸被消滅而散去。
試圖反撲的精怪,被大羅火罩焚身,慘死長劍之下。
餘者紛紛遠遁,逃離了佛門勝地,進入鎮妖司管轄的塵世。
那裡大妖橫行,不隻吃人,亦會吞噬小妖。
一段因果,歸於塵泥。
鎮上茶館裡來了普陀城的客人,聽見鎮民議論,立馬拊掌,道出他的來曆。
佛道雙修的蘇夜。
————
普陀城的山徑前,來了一位麵沉如水的少年。
他的雙手肮臟不堪,指縫裡混雜著泥土和汙血,毅然踏上石階。
來到慈恩寺門口,跪對朱漆大門。
小沙彌弘忍拉開門閂,提著掃帚,看見淚痕明顯的狗剩。
“施主,您怎的跪在山門前?”弘忍輕聲探詢。
淨月禪師的聲音,於身後輕響:
“他已斷絕塵緣,是來山寺出家的。”
弘忍側身合十,躬身侍立。
蘇夜停住腳步,看著由淨月禪師攙扶起來的狗剩,輕聲問道:
“你祖父呢?”
“祖父心中難安,昨夜與世長辭。”狗剩的語氣中,無悲無喜,“我埋了他,塵緣也就斷了。”
蘇夜目視狗剩跟著淨月禪師進入慈恩寺,又在石板路上行遠。
直到寺院中響起鐘聲,他才回過神。
總覺與狗剩有諸多緣法,加快腳步,邁步走進大雄寶殿。
“……遁入空門,便不再有俗塵身份,”淨月禪師目視跪在氈墊上的狗剩,輕聲言道,“過去的種種,與你沒有半分瓜葛。”
“弟子明白。”
“拜入佛門,需得清心戒律,努力修持,你可做好了準備?”
狗剩怔了一下,忽然轉頭看向立於大雄寶殿的蘇夜,張開皸裂的嘴唇:
“蘇先生,謝謝你……”
蘇夜心境明清:“這是一段塵緣,我隻不過偶然闖入其中……不必言謝。”
狗剩回轉身,仰頭看向淨月禪師:“弟子塵緣已了,願遁入空門。”
淨月禪師轉過頭,從弟子手舉的托盤中拿起剃刀。
輕按狗剩腦袋,幫新弟子剃度。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乃是儒學之經典。
隨著源自於父母的長發落地,六根清淨,不再有俗塵身份。
九根焚香,在頭頂印刻戒疤。
狗剩閉合雙目,未曾發過一聲喊。
他不是硬骨頭。
可到了明心見性處,亦生發出了無懼無畏。
淨月禪師放下焚香,輕聲道:
“為師賜你法號:弘恩。
從今天起,你就是慈恩寺的僧人。”
蘇夜聞聽弘恩法號,心念轉動,抬頭看向佛祖金身像。
仍是雙目微閉,與初來慈恩寺時並無區彆。
汙穢由弘寧亡故,普陀城妖氛濃厚而起,如今弘恩入寺,普陀城妖邪清空,已是全了因果。
還差點東西……
蘇夜視線掃到弘忍手中掃帚,霎時豁然開朗。
“弘忍,借掃帚一用。”行至弘忍身前,輕聲說。
弘忍雙手捧著掃帚,微笑送給蘇夜:“彆忘了掃山門。”
蘇夜知他沒有慧眼,不過是想偷懶,說出的天機之語。
快步行到山腳,從第一級石階開始掃起。
與上次清掃山路時,一般辛苦。
隻是在過程中的心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不是狗剩。
可他也是狗剩。
如果沒有祖父將他護在羽翼之下,死亡或遁入空門,便是蘇夜僅有的前路。
他很慶幸,得到了祖父的嗬護。
同時,亦能理解狗剩祖父悲痛的心情。
不同選擇,鑄就了不同的人生。
心中明悟。
不隻是命運幫他遴選出佛道雙修之路,亦是他胸腔中那顆猛烈跳動的心臟,主動選擇了這條路徑。
並非似僧非道。
是僧,亦是道。
蘇夜掃至大雄寶殿門口,不覺低聲念叨:
“荒古時期,佛道本是一家……”
一道雄渾厚重的光芒,恍惚加於其身。
抬頭視之。
佛祖金身開眼,法相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