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也好。”崔凝聽到她有自己的規劃,便沒有再多勸一字半句,轉而問道,“我知曉醫家都有不外傳的本事和秘方,你們師門傳承也有不可傳於外人的規矩嗎?”
諸葛不離道,“那倒是沒有。”
“聽聞朝廷從今年就允許辦私學了,你將來若是做夠了遊醫想安定下來,不如著書立說,辦個專門教授醫術的私學,收百千個學子,最好多多收些女徒弟,成為一代大家,百年之後名留青史,如此方不負你這一身本事。”
諸葛不離這回真真被驚住了,還以為崔凝問手藝能不能外傳,是想要她幫忙帶出幾個可用之人,沒想到竟然對自己有如此大的期許!
而且崔凝眼裡語氣中毫不掩飾的讚賞,甚至還有一絲崇拜,令她心跳驟然變得又急又猛,被心臟擠壓的血液在耳膜中鼓噪,就像有什麼蠢蠢欲動要破土而生般。
年少時在暗衛營中遭遇的創傷令諸葛不離對這個世間充滿仇恨,從此不再相信人性,也對她的性格產生了更加深層的影響。
她對人的情緒極為敏感,一旦被激怒,負麵情緒上頭,滿腦子都會被決絕殺意充斥。
師父發現她這個問題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再叫她單獨出門。她沒覺得有什麼問題,反正她也不喜歡人,後來沉醉於毒物,更多是窩在山裡跟毒物藥石打交道。
多年過去,她變得更加溫柔平靜,也不那麼容易被激怒了,師父這才肯放她出門。
她在師父眼裡是病人,是受了侵害的可憐徒弟,是親人晚輩,在外人眼裡或是柔弱嬌美的小娘子,或是表裡不一的怪物,從來沒有誰用這樣的目光看過她。
諸葛不離眼眶微紅,抓住崔凝的手,激動地聲音微顫,“大人說的對!我要將一身醫毒本事傳給天下女子!若將來她們受到欺負,一包藥毒死他全家!”
崔凝目瞪口呆。
我說大姐……你冷靜一點……
崔凝連忙勸阻,“倒也不是……”
“大人不用說,我都懂。”諸葛不離拍拍她的手,語氣平靜了幾分,“您說的對,我既是哭著來到這個世上……”
崔凝緊張地提起一口氣。
“吃了苦學了一身本事,就這麼默默無聞的死去的確可惜。”她認真道。
崔凝緩緩籲出這口氣。
諸葛不離疑惑地看著她,“大人緊張什麼?”
崔凝心中呐喊——我他娘的快要嚇死了!差點不知道攛掇出個什麼玩意來!
她心有餘悸,“我真害怕你說‘我既是哭著來到這世上,也必定要讓這世界哭一哭’。”
諸葛不離大多時候靠譜又機敏,險些讓崔凝忘記了她那夜反殺刺客時不正常的興奮。
“噗嗤!”諸葛不離掩嘴笑出聲,美目橫波,“大人真風趣。”
“嗬嗬。”崔凝乾巴巴的笑了兩聲,真心勸告她,“人生如晝夜交替,但不要輕易走進永夜,人還是得在陽光下才能活的更舒坦長久。”
好在,諸葛不離對女子的看法沒有那麼偏激,且崔凝經過一段時間觀察,發現若不踩到某些痛點,她平時的情緒甚至比一般人更加穩定。
“好。”諸葛不離答應的聲音很輕,卻十分認真。
這世上道路千萬條,哪怕諸葛不離不做官也拒絕辦學授業,堅持做一名遊醫也很好,那樣,崔凝固然覺得可惜,卻也不會否定她的選擇。
崔凝很高興自己的建議被接受,“到時候遇上什麼難處儘管找我。”
諸葛不離笑道,“那怕是得是許多年後了。兩年後我就出去遊曆,等我累了便停下來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辦一個私學。”
“隻聽著便心馳神往。”崔凝歎道。
她從下山到現在唯一的目標就是抓到殺害師兄們的凶手,從來沒有想過屬於自己的以後。她想起從前懸山書院的同窗謝子玉說想當尚書仆射,而她……好像沒有思考過將來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不,曾經有過。
她曾想做一個能擔起師門生計的道姑,也在一直學著如何去做一個道姑。隻不過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好像是上輩子。
“大人。”崔平香敲門。
崔凝道,“進來。”
崔平香把一封信呈上,“屬下去了樂天居,得知魏大人一個時辰前出城了,臨走時讓小廝往咱們府上傳信,那時恰好您剛剛出門。這是魏大人留下的書信。”
崔凝拆信快速看了一遍。
他說,之前派人去崔府恰好與她錯過,已知曉她入夜前往監察司,必是有所進展,因晚間要幫忙護送宜安公主的女兒出城,不便趕來。信末,又交代崔凝明早去樂天居找他。
崔凝審問過獄卒,這會兒見信上寫的內容倒不驚訝,宜安公主得罪很多人,選擇半夜偷偷把女兒送走並不奇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莫名有些心慌。
她放下信,撐開窗子抬頭看了看天,輕聲道,“沒有月亮啊……”
夜黑風高總是那麼不祥。
漆黑的密室中。
高牆上的孔縫中投進來一絲暖黃的微光,落進黑暗裡仿佛被吞噬一般,隻在牆邊留了點痕跡,屋內仍然漆黑一片。
黑暗中一個人影跪坐在案前,一動不動猶如雕像。
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門被人推開,有人提著燈籠進門。
案前的人也在微弱的光線中抬起頭,望向來人,清俊的麵上沒有什麼表情,卻又似乎藏了許多情緒。
“你今晚就離開長安,從南詔回來本應走到哪兒,伱就給我回到哪兒。”蒼老的聲音很溫和,卻並不是商議的語氣。
符遠坐的比直,一雙眼眸沉靜如水。
他千算萬算,沒想到回到長安麵對的第一件事不是擺平自己曾經留下的隱患,而是被祖父關了起來。
符危把燈籠擱在兩人之間的案上,祖孫二人的臉都染上一層溫暖的光,然而滿室沉默顯得格外冰冷。
不知道過了多久,符遠才緩緩開口道,“當年我沒告訴您,我在那片廢墟裡救了一個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