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勞。”沈銜玉道。
池白榆繞過去,作勢去攙他的左臂。
“紙在這兒。”她把那片紙塞進他手裡。
趁他握住紙片的空當,她小心探出匕首,刀尖直直衝著他的心口。
這回她要謹慎得多,沒有直接紮上去,而是先試探性地刺了下。
可仍然沒用。
她清楚感覺到刀尖像是紮在了銅牆鐵壁上,彆說刺進去了,硬邦邦的,根本就紮不動。
池白榆手腕一轉,不著痕跡地收回匕首。
她掃了眼沈銜玉。
上次見他時,他幾乎將“抗拒”二字明晃晃寫在臉上。
可眼下他悵然摩挲著紙鶴,神情間瞧不出絲毫對她的防備或冷淡,眼梢甚至被暖黃燭火映出幾分溫色。
較之方才,他待她似乎溫和許多——不過也隻是看起來罷了。
畢竟這剜心刀可半點兒都刺不進去。
這樣下去,她根本攢不著血線。
要是就這麼回去,估摸著今晚這刀就得落她自己脖子上了。
池白榆壓下心頭漫起的焦躁,用筆頭碰了下他的左手:“筆在這兒。”
“多謝。”沈銜玉接筆,將紙鶴按在古琴上。往筆上灌注妖氣後,他信筆寫下幾字。
再想想辦法。
池白榆看著他寫字,腦子轉得飛快。
還是得繼續跟他聊沈見越的事。
就目前拿到的信息來看,他最在乎的就是他這孿生弟弟了。
但想得再好,也防不住突然蹦出來的“攔路虎”——
剛寫完字,沈銜玉就將紙筆一並遞還與她,並道:“字已寫了,話也答了。某還有要事,不便待客,請回吧。”
池白榆怔住。
方才不還挺在乎沈見越的麼,怎麼轉眼就不聊了?
她試探著問:“那沈見越……”
沈銜玉:“見越向來獨來獨往,如今難得與人交,有勞姑娘照拂一二,某感激不儘。”
池白榆:“……”
全是空話。
要真感激不儘,就不能爽快些敞開胸懷讓她紮上兩刀嗎?
“行。我先把這紙折好,省得弄丟了。”池白榆慢騰騰地折著紙,同時瞟他,似作隨口提起,“——沈見越好像的確有些怕生,我就沒見他出來過。”
“嗯。”沈銜玉溫聲應道,氣息卻急促了些。
他的身形忽微晃一陣,隻得微躬下身,扶琴站穩。
池白榆:“不過他在裡麵待得似乎不開心。”
“不開心?”沈銜玉稍側過臉,聽得更為專注。
也是這時,池白榆注意到他鼻梁兩側的小痣越發殷紅如血了。
錯覺嗎?
她壓下懷疑,說:“是有些,估摸著身邊沒個能信的人,才整日懷疑旁人,我——”
“可否——”沈銜玉打斷她,低喘出聲,又生生壓抑回去。他儘量將語氣放得溫柔,“可否改日再聊,某今日實在還有急事。”
他送客的意味明顯,池白榆稍擰起眉。
“好。”她應得爽快,卻將刀攥得更緊。
這就麻煩了。
這人明顯是個外熱內冷的性子,比他弟弟更不信任人。
看來這辦法不成。
要是換條路……
池白榆提步往外走,走出幾步後,她突然頓住。
若他隻在乎他那親弟弟,那要是讓沈見越來做這持刀人呢?
她望了眼門外黑沉沉的走廊。
沈見越定然不會離開畫壁,那就隻能想辦法把沈銜玉帶到二號房間去。
又或是用其他法子,偽造出一個“沈見越”來。
她正想著,忽聽見身後傳來陣混亂刺耳的琴音。
池白榆轉身望去。
卻見沈銜玉伏在琴上,一邊的琴譜掉落,散落的紙頁像秋日枯葉般在半空亂飄。
他躬伏著身,一對狐耳高豎,身後的幾條尾巴也在亂搖著,掃出道道雪白的影。
由於室內光線暗淡,僅勾勒出他的朦朧身影。
——更像隻狐狸了。
心底陡然冒出這念頭,池白榆眼皮一跳,忽覺不安。
她下意識往後退了步,踝骨卻突然襲來一片微弱的麻癢。
隨即有什麼東西纏了上來。
她垂眸,看見一條雪白的狐尾纏住了她的足踝。
暖烘烘、毛茸茸的,緊緊束著她。
還在不斷絞緊,要嵌進她的小腿似的。
池白榆感覺到微弱的疼,正想踢開那條尾巴,狐尾就自個兒收了回去。
沈銜玉撐著古琴勉強起身,因看不見,視線空茫茫落下。
“抱歉,”他氣息不穩道,“它們偶爾……會有些不聽話。”
自己的尾巴還會不聽話?
池白榆正要應聲,就借著暗淡燭火瞧清了他的臉。
原本灰撲撲的眼眸裡揉進了些許金芒,更為銳利、明顯的尖牙抵在唇上。眼梢也變得微微往上吊著,看起來像是在笑般。
他在變成狐狸。
這念頭打池白榆腦中劃過,她突然想起什麼。
“沒、沒事。”說著,她忙從懷裡掏出述和給她的簿冊。
剛才她翻到其中一頁,述和用朱筆在上麵勾畫了好幾處,還寫了不少劄記。但那會兒恰好趕上他讓她來鎖妖樓,她沒細看就走了。
她匆匆翻著,那方的沈銜玉已顧不得催促她離開,而是在桌上摸索著琴譜。
那條被他強行收回去的尾巴,此時又悄無聲息地探出,如遊蛇般靠近了池白榆。
池白榆餘光剛瞥見那條尾巴,就被它纏住了。
還來?
她踢了下,試圖將其踹開。
但那尾巴頑固得很,緊緊貼著她,同時像藤蔓纏樹似的,順著她的小腿攀附而上,拉拽著她靠近沈銜玉。
見踹不開,池白榆索性不管了,飛快翻著簿冊。
終於,一麵畫滿紅圈的書頁闖入眼簾。
找到了!
她的指腹在上麵遊移著,最終定於一處。
上麵寫得清清楚楚:宅中陰氣過重,每逢十五,化狐,性凶殘。
原來是這樣。
她緊盯著那幾行小字,蹙眉不展。
昨天恰好是十五,所以伏雁柏才說沈銜玉不會見人。
就是因為趕上十五,他會化出狐狸妖形。
可今天呢?
今天都已經十六了,他怎麼還在妖化?
不論緣由如何,繼續跟一個隨時有可能暴走的凶殘狐妖待下去實在太危險。
但要是就這麼走了,伏雁柏也還在外麵等著。
那到時候就不止是危險了,很可能直接送命!
再想想,再想想……能有什麼辦法?
她的視線四處飄著,試圖先找到一樣趁手的、能把腿上的尾巴撬開的工具。
但忽地,她注意到他近乎伏身在案,不斷摸索著掉了的琴譜。
琴譜?
她驀然想起剛才來前,他一直在彈琴。
也是琴聲止住後,他才開始化出妖形。
所以他是在用琴聲穩住人形嗎?
他說的急事,也是這件?
她反應過來,快步上前。
“你要找琴譜?”她問,“都掉地上散成幾頁了。”
那琴譜是一本棕皮簿子,線裝的,大概使用的時間太久,剛才又被他拂落在地,這會兒線斷了,簿冊也四散開。
沈銜玉壓抑著急促吐息,儘量從混亂思緒中抽出心神,理解她話裡的意思。
他清楚感覺到體內的妖氣在變亂。
叫囂著、橫衝直撞著要闖出來。
“是……”他梗了下喉嚨,扼要解釋,“要用琴音,以防化妖。”
聽她說琴譜都掉在地上了,他又躬伏下身,茫然摸找著。
“你找錯地方了。”池白榆繞至他右側,想把琴譜撿起來。
可一看地上的情況,她登時愣在那兒。
琴譜的確掉落在地,一張張紙頁上卻都空白無字。
她起先以為是僅有單麵寫了字,便順手撿起一張,翻過。
但另一麵也是一片空白。
都沒字。
這什麼情況。
她眼一移,突然發現不對勁。
書上是沒字兒,地麵上卻散著許多墨字。
那些漆黑的墨字跟螞蟻似的,在地上四處亂爬。
粗略看過去,她就沒一個字是認識的。那些字看起來像篆文,像梵文,又像符紙上畫的古怪符文。
她突然想起以前在書上看見過,狐族的狐書就是這樣,生僻古怪。
除了狐狸,誰都看不懂。
“字都掉出來了。”她看著那些亂跑的字,冒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沈銜玉卻聽懂了。
他啞著聲解釋:“它們是以為我要尋麻煩,故此在逃命。”
“難怪跑得這般快。”池白榆麵露驚色,“它們還會圍著我轉圈兒。”
定是剛才他不小心拂掉書,驚著這些字了。
沈銜玉扶著古琴,額角已開始突突跳痛,手指也幾乎要嵌進琴裡。
他下意識想叫她快些走。
雖然看不見,可他聞得到她的“氣”。
暢快、自在、活躍又機敏。
這“氣”太過誘人,驅使著他靠近她。
不光是他,他的尾巴、耳朵,還有發癢的尖牙,都在受著“氣”的引誘、蠱惑,瘋了似的想接近她,黏住她,又渴望著她。
現下理智尚存,他還能控製住自己。
可若徹底化為妖形,保不齊會做出什麼事。
但正因理智還在,他清楚這些散落的字對他起了戒心,斷不會輕易回到琴譜上去。
它們正在尋找一個更為可靠、平和的歸處。
隻是他不確定能否信她——畢竟狐書不得被外族看去。
猶豫許久,他終是決定自己來解決這麻煩。
“煩請你——”
“往我身上蹦了!”池白榆後退一步,眼見著一個墨字跳到她的裙擺上。方塊字蜷成一團,緊攥著不肯放開。
一時間她捉也不是,拂開也不是。
而有了領頭的,那些字開始接二連三地往她身上蹦。
沈銜玉微怔,無意識地改口道:“可否勞煩你將這些字放回琴譜?”
若將字及時歸位,興許還來得及。
“放回去?怎麼放回去?”
軍訓嗎?給它們喊個一二一啥的。
話已出口,沈銜玉躊躇片刻,終是繼續往下說。
“隻需以手捧住,再撒回書頁。待沾得書上的妖氣後,它們自會歸於原位。”他稍頓,又道,“還有一事,待撒回書上後,需立即合上,萬不能再看。”
池白榆理解了他的意思。
這琴譜大概是什麼狐族秘寶,不能讓人看見。
她問:“還有其他要補充的嗎?”
沈銜玉略一搖頭:“隻此一件。”
“明白了。”池白榆先是把散落的紙頁規整成一冊,再小心拈起一個墨字兒,丟在了左掌。
有了第一個,無需她再動手,其他的字就跟著飛速爬進了她的掌心。
確定沒有漏下的了,她將字全撒在了書頁上,又飛速扣上書皮子。
“好了。”她道,又扯了下他的右袖口,“在這兒。”
她引著他摸著了那本琴譜。
沈銜玉指尖微動,送出縷妖氣。
妖氣跟線似的,來回纏繞,須臾間就裝訂好了琴譜。
他沒急著拿起,指腹在書頁上來回遊移著。
沒有旁人的氣息。
他心下微動,稍緊的思緒放鬆些許,道:“多謝。”
這回話裡多了兩分真切的溫柔。
她果真信守了承諾,並未因他看不見就敷衍了事,也沒有去看書中內容。
“倒不用謝,就是……”池白榆的視線落在他身後,眼底劃過一絲疑色。
看錯了嗎?
她怎麼感覺他身後的尾巴又多了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