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派》編輯室裡的意見統一得很快,無論男女,幾乎都同意選擇讓“羅智”與“周瑩瑩”進一步接觸。
在他們看來,這篇要想精彩動人,“羅智”就必須衝破大量的“同質化信息”形成的“套子”。
而“周瑩瑩”毫無疑問就是契機。
“你們不覺得這麼寫就俗了嗎?”一個聲音幽幽從角落傳來。
大家一看,是蘭婷。
蘭婷見眾人沒了聲音,於是站起來道:“通過一場偶遇、一次意外、一場戀愛,就能讓‘羅智’走出自己的‘信息圍欄’?
我覺得這個套路有點爛俗,即使是張潮按照這個選項寫下去,恐怕也很難從中跳出來。”
蘭婷話也贏得了一些人的附和。
這時候馬伯慵忽然笑道:“為什麼不就這麼接受係統推薦的‘劉穎’呢?‘羅智’不斷地拒絕那些讓讀者也心動的改變機會,不是更能體現這篇的主題嗎?”
馬伯慵的話讓所有人都打了一個冷戰。
這心要多狠才能才能讓主人公不斷拒絕改變自己人生的機會啊……
畢竟編輯室都是文藝青年,頗具浪漫主義氣質。
一個選擇是走向通俗文學之路,一個選擇是走向嚴肅文學之路……雙方又爭論了幾個回合,互相都說服不了對方;中間還有幾個搖擺派,更是亂上添亂。
馬伯慵被吵的腦殼疼,不得不出言道:“投票吧!一人一張a4紙,就寫阿拉伯數字,折好了扔我抽屜裡。”
眾人這才住嘴,連忙按照馬伯慵說的方法把自己心儀的故事發展選項給投了。
總共就十來份,結果很快就統計出來了——令人意外的是,選擇“幫助周瑩瑩”的竟然占了壓倒性的優勢。
蘭婷嘟著嘴,不高興道:“我就知道……”
由於投票是匿名的,所以也不知道誰做了“叛徒”。
馬伯慵道:“沒有異議,我就給他郵件了?”
……
收到郵件的時候,張潮正在離家不遠的茶室,端著一杯鐵觀音輕啜慢飲。
手機發出“叮咚”的提示音,他拿起來瀏覽了一下內容,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青春派》編輯們的選擇並沒有出乎他的預料,甚至可以說是正中下懷——並不是【選項2】他寫不了,而是【選項1】被多數人認同,更符合他對人性的判斷。
如果是一篇完整的交給編輯們評價,他們未必會認同這樣的情節發展;
但現在是由他們親身參與,自己內心那份遐思不免蠢蠢欲動——更何況張潮在前麵做了足夠的鋪墊,“羅智”已經贏得了他們潛在的同情心。
這就是「選擇」背後的陷阱——大部分情況下,選項擺在你麵前之前,就已經被篩選、炮製過。
最終的結果看似是由自由意誌決定,但實際上仍是布局者誘導的結果。
“有什麼好消息?笑的這麼開心。”坐在張潮對麵的朱妍玲問道。
“哦,是同事的一封郵件,關於新的。”張潮沒有刻意隱瞞,畢竟之前已經把新作品放在《青春派·大觀》刊發的決定告訴她了。
朱妍玲聞言神色黯淡了一下,旋即又振作起精神道:“第四篇給了《青春派》,那還有第五篇,第五篇可以給咱們《花城》嗎?”
張潮笑道:“《花城》也不至於缺我這一篇吧……”
朱妍玲神色堅決地道:“缺!你這樣的哪個期刊都缺!”
張潮搖搖頭道:“第五篇……我是有這個計劃,但是真沒有想過什麼時候動筆,也沒有想好寫什麼。
現在就約稿,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朱妍玲算了算時間,歎了口氣,有些哀怨地道:“看來我這次要無功而返了。《花城》大概要成文壇笑柄了……”
張潮有些意外地道:“這麼嚴重嗎?”
朱妍玲瞄了張潮一眼,道:“可能比我說的還要嚴重。你在《收獲》《當代》《十月》都發了新作,唯獨沒有我們《花城》。
這讓讀者們怎麼看?大概都以為我們《花城》落伍了吧……明年的征訂恐怕不樂觀咯……”
張潮聞言“嘿嘿”一樂,笑道:“朱大主編,我們認識這麼久,就彆對我賣可憐啦!《花城》的底蘊,哪裡在多我一篇還是少我一篇?
不過我會考慮的。”
朱妍玲這時候才收了哀怨相,喜滋滋地道:“考慮……那我就當你答應了!”
張潮點點頭,確認道:“《花城》隻要我的第五篇是吧?好,那我答……”
朱妍玲耳朵尖的很,立刻打斷道:“等等,等等等等……”連著說了一串才好險堵住張潮後麵的話。
她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什麼意思,隻要?你還有其他計劃?”
張潮一臉無辜地道:“我說了‘隻要’了嗎?”
朱妍玲一臉嚴肅地道:“你說了!我肯定你說了!”
張潮道:“哦……那說就說了吧……”
朱妍玲著急了,連聲道:“彆賣關子了!你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真要把我急死了!”
張潮這才不再繼續和朱妍玲開玩笑,道:“我這不想著到年底或者明年,這短篇就發了五六篇嘛,加起來也有十萬字出頭了,剛好可以弄本集子……”
朱妍玲霍然起身,差點把茶台給撞倒——她焦急地道:“集子?你現在準備把這些短篇結集了?”
張潮兩手一攤道:“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
朱妍玲盯著張潮的眼睛,認真地道:“我希望這本集子,由我們花城社來出版。”
張潮似笑非笑地道:“哦?那第五篇《花城》就不要了?”
朱妍玲錯愕道:“這……隻能二選一嗎?”
張潮點點頭道:“當然。不能厚此薄彼嘛!集子我剛剛都想好了,聽說中信社這幾年比較重視文學類圖書……”
朱妍玲立刻道:“我們要書,第五篇……唉,你就留給《青春派》吧。”
朱妍玲做出這個決定是再自然不過的選擇。
一本雜誌多少錢,一本書多少錢?就算刊載了張潮新作的《花城》再賣100萬份,對雜誌社來說利潤也沒有賣30萬冊圖書來得高。
何況張潮的哪本會隻賣30萬冊?
某一期雜誌暢銷隻是那一期的事,但是張潮的書基本都是“常銷書”——常年暢銷的書。
一頓飽還是頓頓飽,這賬她還是算得清的。
朱妍玲相信這個決定雖然是自己臨時決定的,沒有請示領導,但蕭建國一定會喜出望外!
張潮沒有再多說什麼,微笑著向朱妍玲伸出手,兩人握了一下——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離開茶室以後,朱妍玲看著張潮遠去的背影,馬上掏出手機撥通了蕭建國的電話,壓著自己的雀躍道:“主編,告訴你個好消息,張潮沒有答應把新給我們《花城》……”
電話那頭的蕭建國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問道:“什麼?你再說一遍?好消息是什麼?”
……
此刻張潮已經回到家裡,打開電腦,開始根據《青春派》編輯們的選擇,開始《裝在套子裡的人》最新一部分的寫作。
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書交給哪個出版社並沒有多大區彆,各家給自己開的條件基本也是行業內的天花板。
像《原鄉》這樣的“純新作”,版稅基本就是25,首印不少於100萬冊;
這一次的短篇集,因為已經在雜誌上發表過,所以版稅差不多在20上下,首印應該也不少於50萬冊。
這放在全世界的作家裡,都是非常炸裂的數據,隻有寥寥幾人可以與他媲美。
既然如此,張潮也沒有以往那樣的興致,搞什麼對賭、拍賣之類,既然朱妍玲都從廣州找到bj了,那他把這本集子給人家也沒什麼。
反正給誰都會在充分尊重他的意見基礎上,組織最優秀的編輯、美術、裝幀設計、印刷和營銷一整個團隊運作這本書。
這點上國內幾家大社的能力區彆不大。
至於說把書交給「潮汐文化」自己出版……且不說書號資質這些限製,圖書出版這種傳統的重資產型業務,張潮本來就沒有興趣搞。
畢竟當年一個雜誌刊號都把自己折騰個夠嗆。
隻是集子的名字,張潮一時半會還沒有想好……
兩天後,馬伯慵的郵箱就又收到了張潮的郵件,正是《裝在套子裡的人》的第二部分,按照大家的投票結果繼續寫下去的。
這次馬伯慵沒有“獨樂樂”,而是馬上打了出來發給了所有人。
大家打開一看,張潮果然爽快,用細膩的文筆開始敘寫“羅智”幫忙給“周瑩瑩”搬行李的內容——
【羅智歎了口氣,轉身朝向周瑩瑩,點了點頭。這種時候拒絕幫忙顯得太不近人情了,畢竟有個視頻裡就說「幫助他人就是幫助自己。」
羅智放下公文包,朝那個巨大的紙箱走去。
“太謝謝你啦!”周瑩瑩歡呼一聲,蹦跳著跟在他身後,“我今天搬了一整天,最後就剩這個大家夥了,又重又笨,我自己根本弄不動。”
羅智在心裡計算著:幫忙十分鐘,然後回家,洗澡,躺床上,給劉穎發信息,然後規劃下一次約會。他需要抓緊複盤今晚的表現,看看哪些地方還需要改進。
他走到箱子前,試著抬了一下,確實不輕。為了避免弄壞東西,他問道:“這裡麵是什麼?”
“嗯一些回憶吧。”周瑩瑩的聲音忽然柔和了下來,像剛融化的雪水,“主要是我特彆喜歡的一些東西,不舍得扔。”
羅智微微皺眉。按照「生活整理師娜娜」說的,“斷舍離”才是當代年輕人應該遵循的準則。他的手機裡經常收到“極簡生活”的文章,告訴他如何將物品減少到最必要的程度。他自己的房間裡除了一台頂配的電腦,一張工作台,一張床,幾套換洗衣物外,幾乎沒有多餘的東西。
“來,我先打開門,你幫我把它抬進去就行。”周瑩瑩已經快步走到了自己的門前,從牛仔短褲口袋裡掏出鑰匙。
羅智吃力地抱起箱子,跟著她走進了1702室。門一開,眼前的景象讓他有些震驚——與其說這是一間公寓,不如說是一個色彩爆炸的展覽館。地上鋪著幾塊不同花色的地毯,牆上貼滿了電影海報、旅行照片和手繪明信片,沙發上堆滿了各種形狀的抱枕,茶幾上擺著幾盆小多肉植物,還有幾個看起來是手工製作的陶瓷小擺件。
“放這邊就行。”周瑩瑩領著他穿過這個繽紛的迷宮,指向臥室的大衣櫃,“要放在那個衣櫃頂上。”
羅智小心地穿行在雜物中間,生怕踩到什麼。他的頭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篇曾經看過的文章:《居家環境影響思維方式:整潔空間孕育邏輯思維》。按照那篇文章的觀點,這種混亂的環境會導致思維同樣混亂。
……】
張潮的這段描寫把幾個女編輯看到氣的不輕,紛紛罵道:“這個羅智的腦子都被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塞滿了啊?什麼‘極簡主義’‘斷舍離’。
這些都是聽著好聽,真過日子,這也沒有、那也沒有,連頓像樣的飯都做不了,分分鐘就給上堂課。”
“活該單身!”
“對,活該!”
不管是多有學問的女人,湊到一塊隻要稍微聊會天,立刻就家長裡短起來。
其他男編輯隻能無奈地搖搖頭,在這間房裡,他們妥妥是弱勢群體。
“欸,你們說‘羅智’這個名字該不會是諧音吧?”
“你說,‘弱智’?”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彆說,他可真像!”
“他那腦子隻有半顆是自己的,剩下半顆塞的是塊存滿網絡信息的硬盤!”
“才半顆?你這麼樂觀的嘛?”
“不對吧,‘羅’和‘弱’發音也不一樣啊?”
“彆忘了,作者福海人,‘呢(n)’‘了(l)’不分的!”
“有道理!”
馬伯慵實在聽不下去了,咳了一聲,大家這才安靜下來,繼續認真地往後看去——
【“不用,我夠得著。”羅智把箱子舉過頭頂,儘力將它推到衣櫃頂上。就在這時,箱子的一角碰到了天花板,導致他的手一滑,箱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掉下來。
“小心!”周瑩瑩驚呼一聲,衝過來想幫忙,卻被羅智失去平衡的身體撞到,兩人一起倒在了床上,箱子也隨之落下,砸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哎呀!”周瑩瑩爬起來,趕緊去查看箱子。羅智則尷尬地從她的床上起身,感到一陣窘迫。
“沒事吧?”他問道,同時注意到床上鋪著的被子是亮黃色的,上麵印著卡通向日葵圖案。
“沒事沒事,這裡麵都是些不易碎的東西。”周瑩瑩已經蹲在地上,打開了箱子,“哦,我的寶貝們還好好的!”
羅智好奇地看了一眼箱子裡的內容:一堆乍看上去毫無價值的小物件——貝殼,石頭,乾花,幾本磨損嚴重的漫畫書,一些手寫的筆記本,幾個看起來是手工製作的小掛件,還有一些獎狀和證書,被疊成一把塞在角落。
“這些……都是什麼啊?”羅智忍不住問道,隨即就後悔了。
“嗯?”周瑩瑩抬起頭,眼睛裡閃著光,“都是我的寶貝啊!這個貝殼是我十歲時在青島撿的,這個石頭是爬黃山時帶下來的,這本漫畫是我高中時最喜歡的,這些筆記本記錄了我從大學到現在的所有想法……”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撫摸著這些東西,仿佛它們都是無價之寶。
……
羅智和她一起將箱子裡的物品分成幾部分,然後再一點點放回去。在這個過程中,周瑩瑩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每一件物品背後的故事——那本漫畫陪她度過了高考前的緊張時光,那個小石頭是她爬完人生第一座山的紀念,那張獎狀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社區繪畫比賽,但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認可的喜悅……
羅智發現自己竟然認真地聽完了她的每一個故事,甚至開始思考自己有沒有類似珍藏的物品。答案是否定的。他的生活中似乎隻剩下了目標和計劃,甚至連回憶都被數字化了——存儲在雲端的照片大概有上千張,但他從來沒有翻看過。
終於,他們合力將輕了許多的箱子安穩地放在了衣櫃頂上。
“真的太謝謝你了!”周瑩瑩擦了擦額頭的汗,笑著說,“作為感謝,要不要喝點什麼?我有紅茶、綠茶、咖啡,哦,還有剛買的水果茶!”
羅智看了看表,已經十點半了。他還沒有給劉穎發信息,也沒有複盤今天的約會,更沒有規劃下一步的約會計劃。按照他的時間表,他現在應該已經洗完澡,躺在床上了。
這是今天的第幾個意外了?羅智不喜歡這種感覺。
……
羅智回到自己的公寓,關上門,看著這個熟悉的、極簡的、井然有序的空間。他長舒一口氣,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異世界的冒險。
打開手機,幾條新推送立刻跳了出來:「如何在第一次約會後保持適度聯係」、「高效男士的睡前必備儀式」……
羅智躺在沙發上,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準備點開第一條推送。但不知為何,他的思緒卻飄向了隔壁那個充滿色彩的房間,和那個對著一堆在他看來毫無價值的物品眼睛發光的女孩。
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手機又一條推送打斷了:「約會回顧:如何分析並提升你的表現」。羅智點開了這篇文章,迅速沉浸其中。】
看到這裡,辦公室不管是男是女,昨天是不是同意讓“羅智”去幫“周瑩瑩”,臉上都忍不住露出姨母笑。
畢竟“羅智”不是真的那種令人討厭的角色,與彆裡科夫並不一樣。他隻是被海量的信息包裹得太嚴實,思維被重塑得太徹底了而已。
這時候一個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是雙學濤:“你們笑得太早了,接著往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