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其他編輯也湊過來看熱鬨了,一看徐暢暢的屏幕,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時失態嚷了出來:“張潮的稿子?喲,叫《畫皮》!”
一句話像驚雷一樣響徹編輯室,就連最穩如泰山的資深老編都忍不住摘下老花鏡,伸長了脖子往這邊探了一下。
王占軍歎了口氣道:“你咋就管不住這嘴呢。”還沒看,就被大嘴巴捅了出去,這擱誰也不樂意。
不過眼看也瞞不住了,王占軍也隻能承認道:“我讓小徐給張潮發一封約稿信,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有回複了——小徐,你可真是我們的‘福將’!”
徐暢暢臉蛋紅撲撲的,有害羞,也有驕傲。
王占軍道:“你趕緊轉發給我,我現在就看。”
這時候忍不住好奇心編輯們鼓噪起來:“主編,打印出來大家一起看吧!”
文學雜誌社的編輯之間,除了上下級關係,往往也有著亦師亦友的感情,所以沒有那麼多的顧忌。
王占軍想了想,覺得這個消息反正也瞞不住,於是對徐暢暢道:“行吧,給大家都打一份——不過看完就回收啊,規矩不能壞。
哦,還有,小徐,你記得給張潮回下郵件,不要太興奮給忘了,讓人家笑我們沒禮貌。”
徐暢暢連連點頭。先下載了《畫皮》的文檔,先粗略排了下版,減少了頁數,再按照編輯的人頭點擊了打印按鈕;
接著又開始字斟句酌地給張潮回郵件:
【張潮你好:
來稿收悉……】
一眾編輯早就等在辦公室的大型打印機旁邊,每打出來一份,都來不及裝訂,大家就哄搶起來,熱鬨極了。
王占軍笑著搖搖頭,對氣氛變得異常活躍的編輯室感到一絲欣慰——這說明編輯們不僅對文學還抱有熱情,對雜誌也感情深厚。
於是他乾脆地道:“拿了打印稿,大家一起去會議室看,各抒己見!”
眾人轟聲答應。
十五分鐘後,《十月》雜誌的骨乾編輯們都坐到了會議室裡,人手一份《畫皮》,開始閱讀起來。
《畫皮》本就是《聊齋誌異》當中最有名的一篇,甚至可以說沒有之一——不僅故事詭譎、恐怖,而且多次被拍成電影,據說1992年上映的版本還曾經嚇死過觀眾。
原版大概講的是秀才“王生”遇到一個身份不明的美女,帶回家裡做了妾室,後來不小心窺見這美女竟然將身上的人皮脫下來,鋪在桌上描畫眉眼,她的真身原來是麵目猙獰的惡鬼。
不久王生被惡鬼所食,最後幸得一個法力高強的道士相助,才鏟除了惡鬼,並且讓王生起死回生。
張潮的取材於此,那在主題或者內容上必然有所關聯,編輯們興奮地翻閱起來。
一開頭,大家就發現張潮的風格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我蹲在發黴的瓷磚地上,橡膠手套陷進排水口黏膩的汙垢裡。老式抽水馬桶像頭垂死的怪獸,正從喉嚨深處發出令人作嘔的咕嚕聲。
“這次可是大案子。”我對著馬桶喃喃自語,扳手在鏽蝕的管道上敲出清脆節奏。鏡子裡映出我的連體工裝,後背印著“萬家通管道維修”。
樓上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我條件反射摸向腰間。可惜那裡沒有配槍,隻有半包紅塔山和吃了一半的煎餅果子。油煙機排氣管裡飄來夫妻吵架的碎片:“賤男人……狐狸精……工資卡……”這些詞句混著廁所氨水味,在我鼻腔裡攪拌成渾濁的液體。
“師傅!”衛生間的磨砂玻璃突然被拍得砰砰響,房東大媽尖利的嗓音穿透門板:“你到底是來修馬桶還是來做法事的?都鼓搗半小時了!”
我摸出微型手電筒照向管道深處,光束驚動了一群蟑螂:“馬上,馬上。”我說話時故意壓低嗓音,就像《無間道》裡的梁朝偉。事實上我確實在收集證據——從馬桶u型管裡撈出的避孕套、纏著長發的梳子,還有張被泡爛的快遞單——我堅信這些東西裡藏著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其中有一些秘密,也許能從正確的對象那裡換到通100次馬桶管道也賺不到的錢。
哦,忘了介紹,我叫李默,是個私家偵探。】
“這個私家偵探有意思。”一個編輯笑出了聲。
誰能想到張潮這次的開篇竟然是個在通下水道的“私家偵探”,一想到這兩個完全不相乾的職業竟然被張潮混搭到一起,不少人就有些忍俊不禁。
“他這次要寫推理?”另一個編輯出聲道。畢竟這樣的開頭對大部分閱讀經驗豐富的讀者來說,都會下意識地想到那些經典的偵探形象。
外形邋遢、經濟窘迫的私人偵探無意中卷入一場大案,在所有人的忽略和輕視當中,通過敏銳的觀察和縝密的推理,最終一鳴驚人、找到真凶,這也算是推理的一大套路了。
雷蒙德·錢德勒筆下的硬漢偵探「菲利普·馬洛」就有類似的特點。隻不過雷蒙德·錢德勒永遠不會讓他的偵探趴在地上通馬桶就是了。
一陣簡短的探討以後,大家就迫不及待地繼續往下看了:
【手機在工具包裡震動時,我正用長柄夾鉗從下水道夾出一枚金戒指。假貨,因為上麵鏽滿了銅綠。但戒圈內側刻著「20101231」。這個發現讓我興奮得手抖,仿佛窺見了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感情和一個滿嘴謊話的風流男人。
所以直到手機第二次震動時,我才按下接聽鍵。
“是「黑夜遊俠李sir」嗎?”電流聲裡裹著濃重的煙嗓,聽起來像有口老痰,隨時會從聽筒裡噴出來,“聽說你很專業?”
我迅速站直了身體,就像對方是站在我麵前而不是在打電話。我把沾著不明黏液的手套甩進垃圾桶:“如果你質疑我的專業,你現在就可以掛掉電話……”話沒說完我就被打斷了,樓上夫妻的爭吵突然升級,拖鞋砸在地板的聲音震得吊頂簌簌落灰。
“你在哪裡?”對方警覺地問。
“這是秘密,也是客戶的隱私。”我抓起扳手敲了敲水管,金屬震蕩聲在狹小空間產生驚人的混響,“我的時間不多……”
回到麵包車以後,我就把音響放到最大聲,來為自己慶祝。這輛五菱榮光是我移動的辦公室兼臥室,後排放著液壓疏通機和折疊床,副駕駛的手套箱裡放著一台佳能的單反相機,據說型號是什麼5d2——其實這是個樣子貨,鏡頭早就磨花了,拍什麼也是霧蒙蒙一片,還不如我的手機。
但誰讓我是一個私家偵探呢?我隻用皮搋子和鏡頭說話。
中國當然沒有“私家偵探”這個職業,它甚至沒有在民政部的職業分類列表裡——全中國一共有1481種職業,以及2670個工種,並沒有一個叫「私家偵探」。
所以每當注冊小額貸款平台時,職業那一欄我會填「公務員」或者「教師」;至於其他場合,我會介紹自己為「商業調查專員」。
至於“李”後麵的“sir”,是為了暗示彆人我有特殊背景——當然這不犯法,因為“sir”從來也不專屬於哪一個職業。不過隻要看過香港電影,就會很容易接受這個暗示。
如今,你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像誰。你在「微博網」上和「朋友圈」裡分享的文字、照片;你在視頻平台上的30秒短片;甚至你選擇的社交媒體頭像……它們比你的畢業證——甚至身份證——更重要。】
“用皮搋子說話……哈哈哈……”這是又有人忍不住了。
“張潮這是要‘將功補過’?”又有編輯打趣道,“彌補一下大家受傷的心靈?”
“那說不定,這小子,壞的很!說不定後麵再紮讀者幾刀呢?彆高興得太早!”
編輯們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會議室裡滿是快活的空氣。
坐在會議桌主位的王占軍一邊仔細看稿,一邊也在觀察大家的反應。通常來說文學編輯看稿都是很沉默的,不少男同誌更是一根煙接著一根煙抽個沒停,哪裡像是欣賞文學作品,更像是等在產房外麵的丈夫。
但是這次審閱張潮的稿子就不同了,隻看了個開頭,就讓大家幾次停下來談笑風生,氣氛完全不同,尤其是年輕一些的編輯,更是滿臉帶笑。
這就是張潮的魔力嗎?
王占軍暗暗搖了搖頭,心想自己到底是跟不上時代了。不過張潮開頭塑造的這個人物也確實頗為吸引人,讓他也有動力往下看——
【我把手機倒扣在辦公桌上時,才發現掌心沁出的汗在屏幕留下霧蒙蒙的指印。中央空調出風口正對著後頸吹,記賬憑證上“預付賬款”四個字怎麼在視野裡暈成墨團?
“小江啊。”總監的高跟鞋聲停在隔板外,我的膝蓋撞上辦公桌內側,發出“咚”的一聲響。總監探出塗著酒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夾著她剛整理的差旅費發票:“住宿費超標的部分讓銷售部自己補上,貼票時彆用這麼多膠水,稅局抽查會以為我們造假。”
我盯著顯示器右下角跳動的17:33。隔壁王姐用養生壺煮銀耳羹的甜膩水蒸氣混著針式打印機油墨味,像一條魚往我的鼻子裡鑽。身後的男實習生偷偷在看電影,他以為把播放器縮成巴掌小放在右下角就沒人注意得到。隔壁已經響起s的關機聲。此刻這棟樓所有人的眼睛都是虛焦的,看不清任何東西。
時間還剩二十七分鐘,也足夠我做完三件事:把上周挪用的五萬塊拆成八筆往來款、給老婆發加班短信、把總監的差旅費發票整整齊齊貼好。
做完這些事,時間還剩下兩個小時。
……
回到空無一人的家,我打開冰櫃拿出半盒速凍餃子,突然想起上周在直播間說的那句:“我吃日料隻去鮨一。”鍋裡的水沸騰時,手機震動了,是“桃之夭夭”專屬提示音。我把手機立在抽油煙機的頂蓋上,打開「優酷直播」——她正穿著漢服在鏡頭前轉圈,唱著我聽不清詞彙的古風歌曲。
“江爺來了,歡迎江爺!”她雙手比心時,眼角拉出貓似的弧光。我縮在彈簧塌陷的沙發上,點點指頭,就打賞了她一輛「跑車」。禮物特效炸開的瞬間,我隱隱感覺西裝內袋裡的u盾在發燙。但很快這種不安就被直播間評論區的“老板大氣”刷屏給燃燒殆儘。
在公司你叫我“小江”我不挑你的理,在直播間裡你該叫我什麼?】
“張潮這篇終於開始寫‘網絡主播’了?”編輯看到這裡,興奮起來。
之前的兩篇裡,張潮都曾經“預言”了這種新職業的出現——任何人都可以在網絡平台上開啟自己的“直播生涯”,種類之豐富足以讓2008年的讀者瞠目結舌。
漂亮的可以扭屁股,醜的也可以扭屁股;有才藝可以唱歌跳舞畫畫,沒才藝的可以表演一頓吃垮自助餐廳……
這些或者擦邊、或者獵奇、或者有技術含量的主播,幾乎都能贏得一些觀眾,這些觀眾可以用各種各樣的虛擬禮物來打賞自己欣賞的主播。
從1元錢一朵的玫瑰花,到1萬元一輛的豪華跑車——直播平台和主播為了吸引觀眾打賞,幾乎用儘了人類心理學領域的種種「禁忌之術」。
全世界每天都有上億人沉溺在網絡直播當中,使其成為了全世界經濟價值最高的新興產業。
那些主播甚至可以從禮物分成中賺取遠超大牌明星的報酬。
這等光怪陸離的未來世界,也是張潮中頗有爭議的一部分——大部分讀者都認為張潮太悲觀了,無論網絡如何發達,也不過會成為電視節目的另一種載體而已。
觀眾們幾十年來早已經被電視提高了娛樂自我的閾值,怎麼可能輕易被扭扭屁股的主播把魂勾走?
對於“網絡主播”的描寫張潮總是淺嘗輒止,總讓有意猶未儘之感,這次他似乎準備揭開他做出預言的“秘密”?
這不由得更令人好奇了。
同時張潮還用了一種頗有意思的手法來進行創作——看似用第一人稱“我”進行創作,但實際上卻在敘述過程中切換了人物。
一開始是“李默”,現在又是“江鑄”。不僅維係了情節的推進,而且可以從不同人物的自我敘述當中不斷發現這個故事的新角度
這時候有編輯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叫《畫皮》呢!原來在未來,人人都可以用網絡給自己披上一張‘畫皮’唄?
通馬桶的可以是私家偵探,企業裡的財務搖身一變成了‘爺’。”
另一個編輯道:“那不是遍地都是騙子?”
“也不一定都是騙子吧?比如現在用s把自己的照片美點發到qq空間也是欺騙嗎?”
“彆爭了,趕緊看,後麵內容開始精彩了!”王占軍看大家討論聲音越來越大,連忙提醒道。
編輯們連忙住嘴,接著往下看去,發現這一次,敘述主體又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