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張潮細膩的筆觸,“小楊”的過往在他自己的回憶、舅舅的冷言冷語、旁人的閒言碎語中被拚湊成型——
沒有父親;母親出走;外婆養大;初中輟學;深圳打工……一個再常見不過的「留守兒童」的成長經曆,除了父母情況不明以外,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彆。
讀到這裡,大部分讀者生起的更是對“小楊”的同情,畢竟“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同時也疑惑,這個題材似乎有些“平庸”,畢竟大家已經被許立誌施虐過一輪了;
同時手法也比較傳統,與《最後一課》將過去、現在、未來融為一體的技巧沒法比。
中出現的未來場景——手機支付、視頻通話、人臉識彆……也在《最後一課》當中展示過了,沒什麼稀奇。
不過既然他是張潮,那讀者們還是有耐心看下去的。
隨即大家對“打工”的概念,就被“小楊”的一段回憶給打得粉碎——
【網吧通宵的冷氣還黏在後頸,他就蹲在人才市場鐵柵欄下,數著螞蟻搬運煙頭濾嘴。一個穿褪色西裝的中介用喇叭喊“電子廠貼膜十塊一小時”,人群便像看見腐爛的香蕉皮的螞蟻般湧過去。他故意等到最後,等那句“還差三個傻逼搬凍肉”,才把身份證拍在對方汗濕的掌心。先給二十,日結一百二,能比去電子廠多賺二十塊。電子廠要一連乾五天,隻有真正的傻逼才去。……】
【成扇的豬肉掛在鐵鉤上搖晃、碰撞,像無數具剝光的屍體在跳芭蕾。東北工頭罵他搬得慢,他盯著對方金鏈子陷入衣領的肥肉,幻想那下麵是像豬一樣被劏開的脖子。十個小時,他靠數凍豬耳朵熬過去:左耳編號單數丟藍色塑料筐,右耳雙數扔紅色。……】
【工資換成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後,小楊先去買一包六塊錢的藍狼。打火機是之前睡公園長椅時撿的,塑料機身上印著一個穿著比基尼的美女。隻要打著火機,隨著火焰的搖擺,比基尼美女身上的泳裝就會一點點變淡,然後顯露出曼妙、性感的身軀。他會一直盯著她的身體,目不轉睛,直到猛然想起要省著點用,不然以後沒得看了。……】
【網吧包夜時段開始的刹那,他的靈魂才真正舒展。破洞沙發上殘留著前人的體溫,電腦主機轟鳴聲蓋過隔壁的聲音。他從不玩遊戲,隻是反複看《古惑仔》電影——當陳浩南在廟街砍人時,他用指甲摳著扶手上的煙疤,幻想自己舉著凍肉刀衝向那個戴金鏈子的東北工頭。……】
“這他媽還是打工嗎?乾一天休三天?賺的錢不攢不寄,全都用來上網?”
“還有這個最便宜的沙縣套餐是怎麼回事,白飯澆鹵汁配例湯3塊,深圳哪兒找什麼便宜的吃食?”
“包夜才5塊?這他麼是2024年?騙鬼啊!我們這兒小縣城現在包夜都10塊了。”
“張潮這是看不起誰呢?年輕人窮是窮點,哪有這麼沒出息的?”
幾乎所有的讀者都對張潮這次所描繪的“未來”感到不可思議。
許立誌筆下的流水線工人雖然被壓榨、被忽略,但好歹表現出了一種不甘、憤怒,其中仍然蘊藏著生生不息的人性力量。
而在這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裡,這個“小楊”身上卻完全泯滅了生機和活力,如同行屍走肉一樣生存。
打工隻是他以最低條件維持“活著”這件事的媒介罷了。“小楊”對未來沒有任何希冀,幾乎將整個精神世界都投注到網絡當中去。
中他偶爾會給一種叫做“網絡女主播”的職業女性“刷禮物”。他隻找觀看人數最少的“直播間”,刷最便宜的禮物,通常不超過一包煙錢。
為的是聽“網絡女主播”甜甜地喊一聲:“感謝「龍華黑炮」哥哥……”其他話讀者都還聽得懂,但是“老板25厘米”是什麼鬼?張潮的想象力這麼狂放了嗎?真有人會說這種恬不知恥的話嗎?
“小楊”是絕不願意多刷哪怕一塊錢的禮物的,因為身上的錢花光了,他挨餓頂多撐兩天,第三天就必須去城中村的門口等活兒了。
就在“小楊”要離開老家的時候,他舅舅遞給他一個厚厚的信封。
他以為這是舅舅分給他的奠儀——雖然葬禮他沒有出一份錢,但“小楊”覺得自己仍然有這個權力。
但是舅舅冷漠一句話就打碎了他所有幻想:
【“這是你那個媽寄給你的,她讓我轉交給你。你自己拿好。”
小楊像被燙到一般手一縮,黃色的信封就掉在地上,很快被積水洇濕了。小楊看了一眼舅舅,這個男人已經完成了一件不得不做的大事般轉頭走了,既像沒有看見信封落地,也像沒有看見自己的外甥。
小楊隻好自己俯下身把信封拾了起來,找不到紙巾擦拭水漬,就貼在自己的t恤上。但 t恤是化纖的,吸不了水;他又使勁甩了兩下,信封裡迭得厚厚的信紙發出“嘎嘎”的彎折聲,像一隻吵鬨的鴨子。好在做信封的牛皮紙有點防水的功能,沒有洇透。
小楊拿著信封,看著上麵陌生的“石鐘花”三個字,仿佛一個原始人第一次抬頭,看到了深邃無垠的夜空和永恒閃爍的群星,孤獨得像小學課文裡讀到過的那具黃河象的化石。他很快就發現信封的封口大開著的,露出裡麵白花花的牙齒。】
“終於到「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了。”讀者們忍不住興奮起來,開始進入“正題”。
與茨威格的原版裡對女人的身份“故弄玄虛”不同,張潮的直接點明了來信者的身份——“小楊”的母親。
她對“小楊”來說,是夾帶在外婆、舅舅爭吵對罵時噴出的那一連串的汙言穢語中的零星唾沫,是童年時小夥伴玩玻璃彈珠輸給自己急了以後臟話連篇裡的隻言片語,是餘光裡鄰居怪異的眼神、交頭接耳的蔑笑……
除了知道她是女人,她很輕浮以外,便一無所知了。
“小楊”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所以決定先不看這份信,而是帶著它上了返回深圳的火車。
雖然自己對外婆這個舅舅口裡的“老不死”也沒有太多情感,但“老不死”的終於死了,他也就徹底成了沒有根係的浮萍。
返鄉的火車路途漫長,足足要12個小時。但對於常常要在網吧的劣質沙發上一坐就是一整夜的“小楊”來說,並不感覺痛苦。
這條線路上的旅客大多數選擇時速超過每小時500公裡的「磁懸浮高鐵」,隻用不到兩個小時就能走完綠皮火車12個小時的路程。
「磁懸浮高鐵」的票價很貴,而“小楊”的時間並不值錢。
車上空蕩蕩的,車窗外的山也變成了深淺不一的黑灰色塊。到了後半夜,他終於忍不住從牛仔褲的後兜裡掏出信——
【他先從信封裡把信紙掏出來,卻沒有著急看寫了什麼,而是先翻了翻這十幾頁的信紙,直到確認其中確實沒有夾著錢——他不能確定到底是“媽媽”沒有寄,還是已經被舅舅拿走了。他沒來由地堅定認為是後者。……】
小楊用略帶顫抖的手展開了信紙,上麵的字跡工整、娟秀,就像讀初中時他暗戀過的學習委員寫的那樣。
【親愛的毛毛:這封信我撕了好幾次,又寫了好幾次,要避著人。可是有些話再不說就要爛在肚子裡了。你爸爸說我的肚子最軟,比最貴的羽絨枕頭還要軟,他最喜歡墊著我的肚子睡覺。後來生了你,他說我的肚子扁塌塌的,不好枕了。當然你可能聽不懂這些,我在說什麼啊,讓我從頭開始,不,也許該從結尾說起,你可能會恨我,就像我恨那個台灣人,不,我不該提他,你家家肯定沒說過他對不對?她總是對的。那年她把我藏在老家閣樓等生的時候往我嘴裡塞的破布,說咬著就不痛了。我以前在觀瀾的電子廠上班暈倒時,組長罵我裝,他不知道我前幾天剛流產,去醫院做的,小小一個還沒有拳頭大,那個孩子是你的姐姐。不,我不能再說了,你會覺得惡心,可你小時候喝過我的血奶啊,左邊的乳頭被你咬裂後感染化膿,現在還有疤,像顆乾癟的棗,我後來生的兩個孩子,婆婆都不肯讓他們吃我的母乳,她嫌我臟,可你當時餓得直哭,我有什麼辦法呢?你小時候喜歡抱著我的一條枕巾睡覺,上麵繡著“勞動光榮”,是我在東莞打工時工會發的。可是我有什麼可光榮的呢?我的肚子裡死過孩子。我在說什麼啊,對了,台灣人帶我去香格裡拉吃自助餐,我往包裡塞了五顆水煮蛋,被他扔進垃圾桶,他說“阿珍你這樣很丟臉”。現在你舅舅應該發財了吧?他總說我賤,可那年他娶媳婦的五千塊彩禮是我在流水線上攢的。他是個財迷,我在信裡塞了200塊錢,他拿了錢就會把信給你。生完你以後,那個台灣人第二天就回台灣述職了,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不分段太爽了)
這封信寫得顛三倒四,雖然有許多塗改但還滿是錯彆字,甚至連段落都不分,看得隻念到初二的“小楊”頭疼不已。
“毛毛”是自己的小名?小楊隻隱約記得小時候有人這麼叫過他。但是這段記憶還不等變成海馬體裡的化石,就從指縫裡溜走了。
不過“小楊”還是整理出了自己這位陌生的“媽媽”前半生的人生軌跡:
和他一樣,初中輟學去廣東打工;呆過東莞、中山、深圳;在深圳的電子廠站線的時候給有家室的台灣主管當小三;台灣主管姓楊;他騙女人會離婚,結果生的時候調回台灣總部了;“媽媽”在老家養他到4歲,2009年的時候突然拋下他離開老家;“媽媽”離家的原因是和網戀對象奔現;“媽媽”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現在這個“媽媽”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還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兒女雙全。
“小楊”忽然想到信裡提到的那個在廁所裡流掉的姐姐——他的這個“媽媽”還真有“兒女雙全”的命。
“媽媽”的故事並不稀奇,在每個廠區都標配幾個不同版本。無非就是女人姓名籍貫不同、胖瘦美醜不同、流掉或生下孩子的數量不同,還有男人的身份地位不同。
“小楊”自己就能說出幾個更傳奇的女子——有趕走原配上位的,有和姘頭魚死網破的,還有帶著孩子做成了大生意最後幫助落難的情夫東山再起的……
“小楊”喜歡聽這種故事,更喜歡看這種故事,當然也願意成為這些故事裡的主角。
“媽媽”的故事實在有些平庸過了頭,“小楊”一邊看著,一邊為這個陌生的女人勾勒屬於獨屬於自己的輪廓與眉眼。
按照信裡的說法,和舅舅的年齡,“媽媽”現在還不到40歲,如果保養得好,應該長得還漂亮吧?
一定是漂亮的,不漂亮怎麼做爸爸——也就是那個台灣人——的老婆?
她現在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家庭條件想必不錯?也許每個孩子都有自己單獨的一間房?房裡都裝了空調?
一定有空調的,他們皮嬌肉嫩,夏天那麼熱,一定受不住。房子裡一定蚊子也很少,甚至不用點蚊香。
她家裡這麼多人口,吃飯的桌子一定很大吧?不大的話坐不下啊。一個“媽媽”,一個“爸……”……“叔叔”,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叔叔”的爸爸媽媽應該叫什麼呢?也叫爺爺、奶奶嗎?
是不是進入誰的家庭就需要改成誰的姓啊?“小楊”不太願意改掉這個“楊”字。雖然他沒有見過給他這個姓的男人哪怕一麵,甚至連他名叫什麼都不知道。
也許“叔叔”也姓楊呢?“楊”是大姓。
……
想著想著,一種特彆的感覺在他的身體裡麵滋生——
【也許是後半夜困了,小楊眼裡隱約看到一行行字像血一樣流動起來,彙成涓流,順著自己捏住信紙一角的手指,汩汩向身體裡麵湧入。這些細流先流經指尖的毛細血管,再擰成一條條小溪、一條條小河,順著心臟的搏動,一刻不停地衝刷著身體哪怕最邊緣的角落,滋潤著他的皮膚、肌肉、骨骼、內臟。就像戈壁上一棵枯死的紅柳,紮根的暗河突然灌滿了洪水,於是就連最細小的枝椏都挺出了幾點綠。】
讀到這裡,讀者們的臉上都掛起了姨母笑。
所謂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是其一。這種喜事能喚起人內心最本能的同理心,由衷地為幸運兒喝彩。
“小楊”當“乾一天玩三天”的行為固然不可取,但也與他的成長環境有關。他那顆慘蒼白的靈魂從未得到親情的滋養,如同一隻小獸一樣成長,沒有變成惡人已經不錯了。
如今他的媽媽給他寫了信,雖然言語邏輯混亂,卻也看得出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拳拳真心。無論她是不是願意接納這個兒子,這封信總歸是一個好的開頭。
尤其看到信的末尾,這位「陌生女人」寫的結語,更是讓大家內心柔軟的地方有被輕輕觸碰一下的感覺——
【毛毛,媽媽錯了,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想你,媽媽想再親親你的臉蛋,媽媽想……】
一個個的“媽媽”,都寫到讀者的心巴裡去了。
尤其是和張潮年紀相仿或者比他大一些的讀者,小時候都看過一個電影叫做《世上隻有媽媽好》,那電影當年簡直就是超級催淚彈,一句“沒媽的孩子像根草……”歌聲響起,能聽哭半個學校的孩子。
【火車放緩了速度,鐵輪軋在鐵軌接縫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等到這聲音像錘子一樣一下下敲打著耳膜,深圳東站到了。小楊穿著和離開那天一樣的衣服下了車,然後又被人潮帶出站廳,站在馬路邊上。深圳的太陽依舊毒辣,這裡的一切——地鐵施工的煙塵、步履匆匆的人群、穿梭如流的車輛——都沒有一絲變化,仿佛被凝固在自己離開的那一天。隻有小楊知道,變的就是他自己。
他要去找他的媽媽。】
“張潮這裡寫得妙啊!”餘華和蘇童窩在一處茶室,一人手裡一本《當代》,蘇童剛好看到此處,叫了一聲好。
餘華連忙湊過去,蘇童指著剛剛的描寫解釋道:“張潮這句寫得很妙——‘小楊’自己覺得深圳凝固在他離開那一天,一句話把他的心態變化描摹得淋漓儘致又含蓄委婉,妙極!”
餘華看東西快,有時就馬虎一點,不過蘇童一點也明白過來了:“確實,這是典型的「主角心理」——世界隻有在我觀察、介入的時候才發生變化。
我看不到的世界,就是凝固不變的。這個‘小楊’經過母親一封信的滋潤,心活過來了,又覺得自己是人生的主角了。”
蘇童誇道:“年輕一輩有這個筆力的不多啊。”
餘華傲然一笑:“不多?你再找一個看看。”隨即露出促狹的笑容,一臉壞笑地道:“你趕緊接著看,張潮準備了‘好酒好菜’在等著咱們呢。”
蘇童一臉懵,難道張潮這次不是轉性子改寫治愈係了?
他繼續往下翻,就敏銳地看到張潮射出的第一根“暗箭”——
【小楊找到黑老三,把自己的手心攤開,裡麵是一張小小的卡片。他笑嘻嘻地問道:“聽說你收身份證?我這張沒賣過,你出多少錢?”】
蘇童倒吸一口涼氣,這分明是酷刑的前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