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泡溫泉,才是真的舒服啊!”張潮躺在清極院後院裡的溫泉池子裡,享受眼前白霧嫋繞的鬆弛感。
11月初的東京,夜間的溫度可以低到7、8度,寒意十足,卻又不會冷到人腳打顫,對於張潮這個南方人來說剛剛好。
之前幾次來日本雖然都住在這裡,但是天氣要麼太冷、要麼太熱,泡溫泉的感受始終不佳,這一次終於碰上合適的好天氣了。
遺憾的是這次在這裡服務他的「女將」已經不是荻原美穂,而換成了一名叫“秋山夏子”的女子,比荻原美穂更年輕、更美麗——當然,也更加忠於角川書店。
張潮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上次荻原美穂灌醉兩個保鏢導致他從清極院溜走,後來惹出那麼大的“麻煩”,對於角川曆彥這樣的傳統日本人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過,要求她主動辭職而不是直接開除,已經是看在張潮麵子上的結果。
張潮也沒有虧待荻原美穂,恰好黃傑夫籌備成立「潮汐文化」的日本分部,他直接把荻原美穂推薦了過去,現在已經開始工作了。
畢竟像荻原美穂一樣精通英語,同時又有一定專業素養的日本女性不多見。日本分部的籌備工作繁細蕪雜,正好考驗她的能力,如果合格的話就是讓她負責也沒什麼。
張潮還有惡趣味藏在心裡:到時候自己讓荻原美穂負責和角川書店對接,當角川書店的甲方……張潮都能想到角川曆彥到時候的臉色會有多難看。
不過再難看,在自己麵前也得忍著。
《原鄉》在日本的預售情況太火爆了,各大書店的統計數據已經來到了47萬冊,幾乎等於賣光了首印數。
角川書店不得不加印了20萬冊,免得到時候沒有預購的散客進店買不到書就尷尬了。
日本的圖書銷售和其他國家有所不同,一本以文字為主的新書,首發上市時會是36開或32開的「單行本」規格,價格也較高;當市場反響良好,確定可以再版時,出版商就會以「文庫本」的形式再版這本書。
所謂文庫本,就是64開大小的平裝書,價格便宜,裝幀精致,封麵全新設計。
所以按照「文庫本」銷量通常會是「單行本」的數倍來看,《原鄉》最終在日本賣出200萬冊以上完全沒有問題,比角川書店最早預估的高了數倍不止。
這個數字即使是在嚴肅文學吃香的日本也十分驚人。
要知道就算村上春樹這樣的國民級大作家,也不是每部作品都能達到這個數字。他在日本最暢銷的作品是《挪威的森林》,1996年的統計是一共賣了700萬冊——不過這是累積10年的銷售數字。
角川書店抓住了張潮這棵搖錢樹,怎麼可能不奉為上賓。
就在張潮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先生,可以讓我給你……搓背嗎?”說的是普通話,口音也十分純正,但有點正得太生硬了,聽起來就不是母語者,而是學得極好的外國人。
張潮轉頭,就看到新的「女將」秋山夏子裹著白色的浴巾,盤著乾練的發髻,清水出芙蓉一樣站在自己麵前。臉蛋清純、身材傲人,尤其是一雙玉腿,筆直、修長、潔白,能把男人的魂魄勾走。
秋山夏子一雙大眼睛裡已經水霧濛濛,好像隨時能下一場將兩個人都淋濕的大雨。
張潮沒有慌張,而是笑吟吟地道:“你們就拿這個考驗乾部?”
秋山夏子一愣,沒聽懂張潮在說什麼。
張潮臉色一肅,繼續道:“哪個乾部經得起……經不起這樣的考驗?”
秋山夏子更不知道該怎麼接話,隻能硬著頭皮道:“我……我就想給您搓背。”
張潮看了下她的手,嗤笑道:“搓背?連搓澡巾都沒拿,你用什麼搓?”
秋山夏子臉色一紅,有些羞澀地把手收到背後,兩條大長腿微微內八地扭了扭,頗有些“不勝涼風的嬌羞”。一番動作之下,她裹在身上的浴巾就有些岌岌可危,仿佛下一秒鐘就會掉下來。
張潮歎了口氣道:“我等下想吃博多拉麵,你現在就讓廚師給我準備吧。”
秋山夏子以為自己使出「必殺技」,沒幾個男人能抵抗得住,結果麵前這個不僅絲毫不動心,甚至眼神裡都沒有露出那種貪婪後勉強克製住欲望的糾結
張潮看她,就像看一個瓶子,或者一株盆栽。
這讓秋山夏子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但是又不敢向張潮發火,隻能加大了扭動身體的幅度,用嬌滴滴的聲音道:“其實不用毛巾,我也可以幫你搓澡……”
沒想到張潮卻在她浴巾掉下來前,悠然把頭轉了回去,淡淡說了一句:“清極院的「女將」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專業了?我說我餓了,想吃博多拉麵,你沒聽到?”
“噗”的一聲輕響,秋山夏子的浴巾落在地上,她的臉色變得比溫泉池子裡蒸騰起來的白霧還白。
她有些不甘心地問道:“先生,您是嫌我醜嗎?”
從背後看,張潮肩膀聳動兩下,應該是在笑,不過並沒有發出聲音,過了一會兒他才道:“不,你很漂亮。但是……這裡的環境不對!”
秋山夏子環顧四周,高高的竹子等景觀植物擋住了任何可能的好奇視線;加上這裡每個庭院都隻有二層樓,距離又遠,所以並不存在隱私泄露的問題。
而且皎潔的月亮、昏黃的燈光、熱騰騰的溫泉,還有她這個潔白如玉的美人,哪裡環境不對了?明明來個「一泊二日、美少女完全予約製」也綽綽有餘!
張潮依舊沒有回頭,而是伸出手在空中劃了個圈,聲音依舊很平淡:“這裡太水了,我的讀者不喜歡!”
秋山夏子不明白這關讀者什麼事,但理智告訴她不可以再追問任何問題,否則張潮和角川書店方麵一提,自己肯定會丟掉這份工作。
要知道,她能擺脫「高級陪酒女」的身份,全憑一口流利的中文,才被角川書店的人看中,讓她來清極院做「女將」,勾引張潮。
有人向她承諾,隻要能成為張潮在日本的情婦,她不僅可以從張潮那裡獲得大量的金錢,角川書店也會提供給她一份額外的薪酬。
秋山夏子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陪酒女」的最終宿命不就是做人的情婦?現在讓她去做一個年輕人的情婦,還是這麼多金、瀟灑,地位崇高的作家,哪怕是身負一些“任務”,也完全是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
誰知道第一次出手,就碰了一鼻子灰。
她隻能從地上拾起浴巾,給張潮了鞠了個躬道:“實在抱歉,打擾您了。我先退下了。”說罷又光著腳丫子離開了後院,去安排博多拉麵去了。
聽到秋山夏子的腳步聲走遠,張潮才呼出一口長氣,然後低頭看了一眼,喃喃自語道:“委屈你了……”他嘴上說得好聽,但秋山夏子確實差點挑戰到他的軟肋了。
不過他心裡倒沒有覺得遺憾。
不管角川曆彥安排秋山夏子接近自己是什麼目的,是單純地示好,還是準備留下點什麼他的把柄,或者是想讓自己在日本有個羈絆……
這些都不重要,張潮懶得費那個功夫去猜,那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吃這道送上門的菜。
麵對這種誘惑,喜歡在瞎猜以後自以為聰明地進行取舍衡量,是件再愚蠢不過的事——10年後大東子在美國的那場“豔遇”,那時候他肯定是猜了,然後發生的事證明了他猜錯了。
雖然自己是個作家,社會大眾對他的道德要求沒有那麼高,但他也不會主動把黃泥巴往褲襠裡糊。
張潮又泡了一小會兒才起身擦乾淨身體,然後穿上浴袍,回到房間。這時候秋山夏子也重新穿回了和服,端著一個大盤子,上麵正是一碗香噴噴的拉麵。
她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任何異樣的神色,隻有近乎於卑賤的恭敬,身子俯得低低的,居高臨下看下去,宛若潮退後擱淺的月光貝母。
張潮道:“我吃東西不喜歡被人看,你先下去吧。吃完了我會按鈴。”
秋山夏子沒有抬頭,隻是恭恭敬敬地道了聲:“嗨伊!”然後就這麼俯著身子倒退著到門外,拉上「障子」,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張潮這才拿起筷子,開始吃麵。
一邊吃麵,一邊他也在思考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喜歡這個秋山夏子。
她明明比荻原美穂年輕得多,無論身材、樣貌也都更出眾,還沒有塗一張大白臉,卻偏偏讓他產生了抗拒心理,即使是正常的生活服務,也讓他感到不舒服。
難道自己喜歡的是熟……呸呸呸,自己喜歡的是相對平等的相處和專業的素質。
荻原美穂雖然老塗著一張大白臉,但她的服務總是在尊敬中帶著三分距離感,沒有那種讓張潮感到不適的自卑自賤感。
而秋山夏子雖然身子俯得更低、語氣也更謙卑,甚至在被張潮拒絕為其搓背的請求後,把姿態放得更低了——但恰恰是這種姿態,讓張潮感到毛骨悚然。
有些狗,垂著尾巴、耷拉著眼睛、嗚咽著嗓子,不是真的服你了,而是準備找個什麼時候再試著狠狠咬你一口。
比起狗,張潮更願意和人交流。
吃完拉麵,張潮並沒有按鈴讓秋山夏子。他心裡暗歎一口氣,「清極院」好是好,但恐怕自己以後來日本,住到彆的地方可能更合適。
今天秋山夏子所做的一切,可能在角川曆彥來看是再正常不過的一次「款待」,是像他這個級彆的作家應該享受的待遇,日本出版社早年為了搶到熱門作家的稿子,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更誇張的事都乾過,何況區區一個女人。
這次失敗了,角川方麵隻會覺得是秋山夏子不符合張潮的口味,下次換個女人就行了。
張潮不想沒事就來這麼一出,更沒有興趣在這種事教育彆人,那就索性一彆兩寬,各生歡喜了。
他掏出手機,翻了下通訊錄,找到一個號碼打了過去,說起了英語:“荻原美穂女士嗎?我是張潮……幫我在東京購買一處房產吧……
不要日式庭院,也不要彆墅,也不要一戶建,打理起來太麻煩了。就要一間樓房公寓,有三個房間或者四個房間……位置你選吧……價格無所謂……”
放下電話,張潮感到一陣困意來襲——這段時間中國、美國、日本連軸轉,剛從東亞時間倒成北美時間,沒幾天又要倒回東亞時間,他都有些睡眠錯亂了。
張潮不敢錯過這難得的正常時間的困意,上樓睡覺去了。
這一覺就是整整10個小時,一直到早上9點他才悠悠醒來,從枕頭邊翻到手機一看,竟然有四五個未接電話,有角川曆彥的,也有飯塚容教授和王震旭的。
張潮琢磨了一下,決定不理角川曆彥,反正自己昨天就說了,這次來日本隻參加首發儀式和後麵的簽售,其他活動一律不參加。
首發儀式在後天,這幾天都是休息時間,他可不想回電話以後聽到角川讓他出席一些有的沒的的活動。
張潮先給飯塚容教授回撥了過去,沒什麼大事,就是約張潮和他以及一些日本文化界和大學的朋友吃飯,張潮爽快地答應了。
半個月前結束的「中日青年作家交流活動」,取得了極大的成功。
一方麵讓中國的年輕作家開了眼界,來日本看到了這個時代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市是什麼樣子,這對於不少沒出過國的年輕作家來說,是難得的體驗。
此外也讓他們見識到了全世界嚴肅文學賣得最好的地方,和他們同齡的同行們的生存狀態和對文學的看法是怎樣的。
這種麵對麵思想碰撞的收獲,有時候遠大於浮光掠影地看幾本不鹹不淡的書。
另一方麵,日本的年輕作家和普通民眾,也見到了他們的精神麵貌,知道原來在他們印象裡落後、貧窮的中國竟然有這麼多優秀的堅守者。
他們生活、成長的中國,和他們筆下的中國社會、中國人,也早已經不是刻板印象裡那樣。
所以飯塚容教授對這次交流活動的成果感到非常滿意,而張潮居功至偉,這讓他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甚至在自己的好友圈裡說出了這樣的話:
“他現在還太年輕,再過二十……十五……不,十年,他一定是東亞文學的執牛耳者!”
這次組織飯局,也是為了打好與張潮的關係。
而和王震旭的通話,則讓張潮瞠目結舌,對方一接起電話就道:“你有空嗎?要不要來橫須賀港一趟?”
張潮納悶了:“橫須賀?就是「黑船祭」那個地方吧,不是暫停「黑船祭」了嗎?我去乾嘛?”
王震旭用一種極其怪異的語氣道:“「黑船祭」沒有了,但現在有「張潮祭」,你確定不要來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