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和王震旭來到演播廳,這裡台上的燈光已經亮起,台下的觀眾也已經就位。
《讀賣新聞》不僅是日本銷售量最大的報紙,同時是日本最大的媒體集團,旗下有兩家電視台:讀賣電視台,日本電視台。
其中「讀賣電視台」以大阪為中心,播出地區包括大阪、京都、兵庫、滋賀、奈良等地。
「日本電視台」則以東京為中心,覆蓋了東京都市圈的所有地區。
這次他們就是在「日本電視台」接受渡邊恒雄的采訪。
不過比較讓張潮奇怪的是,現場竟然擺放了四張單人沙發。除了自己和擔任翻譯的王震旭,難道還有其他人?
渡邊恒雄已經坐在其中的一張沙發上,悠閒地抽著煙鬥。
日本的禁煙條例很嚴格,如果不是他位高權重,又在自家地盤上,恐怕早就被檢舉了。
看到張潮來到現場,渡邊恒雄收起煙鬥,站起身來,笑嗬嗬地張潮握了握手,道:“中國有句老話‘後生可畏’,你就像是這句話的具象表現。”
這回用的是日語,王震旭翻譯以後,張潮連忙客氣了幾句。
王震旭內心則難掩激動,畢竟渡邊恒雄這樣的大佬,就算是自己的導師飯塚容教授也和他差著輩分,自己能見到“活的”日本新聞史傳奇,也足夠在同學那裡吹噓一陣子的了。
導播看到雙方已經熟絡了,於是打出手勢:“可以開始了。”
三人並排站在鏡頭前,演播室裡的燈光隨即全部亮起,做了簡單介紹以後就各自坐到沙發上。
渡邊恒雄首先開口道:“張潮桑,最近你在日本做了一些不得了的事呢。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中國的作家能在日本引起這麼大的社會反響……”
渡邊恒雄一邊說,王震旭在張潮耳邊一邊翻譯。
等渡邊恒雄把開場白說完,張潮才開口道:“其實我這次來日本主要就是為了自己新出版,以及馬上要舉行的「中日青年作家交流會」做一些前期工作。
會卷入這麼多的意外當中,確實也是挺‘意外’的。不過有句話說得好——‘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相信在日本發生的一切,也是這樣。”
渡邊恒雄笑道:“對你來說可能是‘最好的安排’,但是對有些人來說,可就不是了。”
張潮一臉認真地道:“我覺得對石原先生來說,也是最好的安排。”
渡邊恒雄一愣,心想你該不會在節目上也不放棄“追殺”石原吧?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張潮解釋道:“石原先生的一生已經足夠精彩,但還缺少一筆濃墨重彩的結尾。
這麼說對一個住院的老人來說可能有些殘酷,但對一個一生執著於口舌之爭的作家來說,未嘗不是讓人永遠記住他的方式。就像三島由紀夫那樣……”
渡邊恒雄:“……”不過很快就接過話感歎道:“石原桑一生在口舌上不輸於誰,想不到最後卻栽在這上麵……”
日本與中國文化背景不同,沒有什麼“孝文化”土壤,所以也沒有那麼強烈的尊老思想。何況石原是先把張潮擺在「敵人」位置上刻薄攻擊的,如今被“轟殺成渣”,倒也沒有什麼人覺得張潮道德有虧,最多就是認為這小子口才太毒辣。
不過渡邊恒雄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停留,他采訪張潮不是為了鞭屍石原的,於是馬上轉移了話題,問道:“我們知道你是中國近幾年彗星般出現的年輕作家,與以往中國作家給人的感覺非常不同。
你非常喜歡在公眾媒體上表達意見,更像一個雄辯家。這是你這一代中國年輕人的普遍特點嗎?”
張潮沉思了一會兒,才答道:“如果我說自己不具備什麼代表性,我隻能代表我自己,那就太虛偽了。
任何作家有了上百萬的作品銷量以後,都不可能隻代表他自己。他身上一定有一種讓時代共鳴的特質。
所以我認為我代表了今天中國很多年輕人的特點。
麵對觀念上的分歧或者無端的惡意,我們不再像父輩一樣內斂、沉默,在爭執麵前往往選擇‘退一步海闊天空’。
我們不僅會質疑、會辯論、會抗爭,而且還是以極其喧囂的方式。互聯網放大了這種個性,而我算是第一代被互聯網精神浸透的中國年輕人。
所以我格外喧囂。”
渡邊恒雄疑惑道:“互聯網自由、平等的特性,確實會造就這種性格,但是日本比中國更早普及互聯網,無論是門戶網站,還是網絡論壇,都比中國更早成熟。
為什麼日本沒有產生像中國一樣的‘互聯網一代’?日本出色的年輕作家也不少,但似乎沒有一個像你一樣……恕我直言,‘吵鬨’的。這又是為什麼?”
張潮聽完問題,微微一笑道:“其實這個答案何必由我來說?它就在您剛剛的問題裡。”
渡邊恒雄有些意外,思考了一會兒才有些不確定地答道:“你是說,‘成熟’?”
張潮點點頭道:“是啊,成熟。在日本,許多新技術都成熟得太快、成熟得太早。互聯網普及化到現在不過10年時間,為什麼您認為它‘成熟’了呢?”
這個觀念讓渡邊恒雄難以理解,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10年了,它還不夠成熟嗎?要知道,在日本,不僅能依靠互聯網來獲取信息,互相溝通;
我們還可以通過互聯網做生意,企業都建立了自己的網站,想要了解產品、聯係生產隻需要點擊幾下;
哦,還有日常消費,據我所知,東京的許多餐館在美食網站找到評分,食客隻要按圖索驥就能找到它們。
還有現在的視頻網站,大家足不出戶就能看到精彩的影視劇……它還不夠‘成熟’嗎?”
渡邊恒雄說完,觀眾席中響起了一片附和聲。對日本人來說,眼前的互聯網就已經相當夠用了,他們想象不出以後還能怎樣。
張潮則在心中冷笑不止。某種程度上,這算是日本的優點,但也是束縛他們的枷鎖。
比起中國人,他們更容易接受新思想、新製度、新工具,並且會在很短時間內在本國環境下將之催發到原產地也自歎不如的程度,在競爭中取得優勢。
但是這些思想、製度、工具被迅速“催熟”後,日本人就會沾沾自喜地停留在原地,反複壓榨成熟品的價值,哪怕已經變成“藥渣”了,仍然舍不得丟掉,還要為此編造出諸多美好的理由
比如2024年還在使用的傳真機、35寸軟盤,比如2024年還和2004年一個德性的論壇版式……
這種保守的結果就是,一旦缺口被打開,就是整個行業的徹底潰敗。就像日本人堅持使用翻蓋手機直到2014年,在上麵發展出了看電視、瀏覽網頁、移動支付、視頻通訊……等一整套完善的獨立生態。
但等ihone撬開一條縫後,2年之內,日本本土的手機廠商幾乎全軍覆沒,不僅國際市場沒了,國內市場占有率也掉到了個位數。
張潮開口道:“我不是產業專家,我不想判斷或者預言互聯網在日本是不是已經‘成熟’了。
我想說的是,它成沒成熟不是重點,重點是各位這種迫不及待認為它‘成熟’的心態。‘成熟’意味著變化停滯,陷入自我重複的漩渦當中。
當中國的年輕人認為‘廣闊天地、大有可為’的時候,日本的年輕人卻覺得這個世界不過如此,並不值得為此發出自己的聲音。
所以我們更有勇氣向既有的規則發起挑戰,而日本的年輕人或者逃避、或者接納。”
渡邊恒雄神色一滯,有些苦澀地問道:“你覺得日本的年輕人缺乏勇氣?”
張潮道:“個體並不缺乏,但整體確實如此。準確來說,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不缺少勇敢的個體。
但作為一個整體,要展露出挑戰規則的勇氣,我認為至少日本並沒有做到。”
渡邊恒雄思考了一會兒,忽然轉向台下,對著觀眾道:“我老了,不想用老人的眼光看待你們。
你們中有不少年輕人,你們覺得張潮桑講得對嗎?”
隨著渡邊的話,觀眾席的燈光也隨著亮起,鏡頭也隨之對準了他們。
觀眾們顯然有些驚慌,一時間竟然沒有人舉手。直到渡邊恒雄在台上有些不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道:“誒,不要丟日本國民的臉麵啊,你們這樣不是坐實了張潮桑的觀點嗎?”才有幾個人怯生生地舉起了手。
現場導播很快把話筒遞給其中一個大概30歲、戴著眼鏡,頗有書卷氣的男子,他接過話筒先做了自我介紹道:“我叫河田誠宏,我覺得張潮桑說的不對。
日本的年輕人也很有勇氣,也有很多自己的見解和想法,隻是我們不像中國人那樣會把意見都說出來。口無遮攔地說出意見未必全是好事,也許這個意見是錯的呢?
說錯了被人指出來,實在太丟人了。”
張潮聽完王震旭的翻譯以後,拿起自己手邊的話筒道:“說出錯誤的意見是件很丟人的事情嗎?”
台下的日本觀眾幾乎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張潮繼續道:“一個運動員在訓練館裡揮汗如雨訓練了四年,要開奧運會了,他害怕在賽場上輸給彆人丟人,就乾脆不參加比賽,請問他之前的訓練有什麼意義呢?”
河田誠宏有些不服氣地又站起來道:“那不一樣,運動員是經過了四年的艱苦訓練,他當然要參賽。不能這麼類比!”
張潮笑了起來,追問道:“你之前接受的教育、讀過的書、做過的事,難道不是在‘訓練’嗎?如果這都不能支撐你們勇敢說出意見,那是不是還要‘訓練’的‘訓練’?”
河田誠宏啞口無言,滿臉通紅,頹然坐回了座位。
渡邊恒雄聽完兩人的對話,略有所思,他對張潮道:“所以這就是你說的,日本年輕人缺乏勇氣的原因?我們太在乎麵子,如果覺得會被人駁斥,就乾脆不把話說出口。”
張潮點點頭道:“是啊。石原慎太郎先生一生不就靠肆無忌憚地‘敢說’,就被視為‘男子漢’和‘武士’嗎?說明這種勇氣在日本,是一種比中國更稀缺的資源。
東亞文化當然都有內斂、隱忍的一麵,隻是中國人更不容易沉溺在其中而已。”
渡邊恒雄歎了口氣,其實這些思考他作為日本的文化精英也曾經做過,但是始終無法如張潮這樣的旁觀者一樣洞若觀火地指出來。
過去外部學者研究日本的民族性,要麼就太執著於表象導致觀點偏頗,如《菊與刀》;要麼就是太過於“客氣”,以至於缺乏針砭力。
張潮不是學者,但作家自有其洞悉世界本質的銳利,所以雖然說出的意見並不算多麼深刻,但卻能從交流的細節入手,直切要害,並且直白、準確地表達出來,讓現場所有的日本人都覺得有些坐立不安。
畢竟今日的日本是世界排名前列的發達國家,聽到的讚美遠遠多於批評,更遑論這麼公開而直接的批評。
渡邊恒雄道:“張潮桑的話,讓我想起維特根斯坦的名言「語言的邊界就是思想的邊界」。原來許多民族性格的秘密,就藏在我們的母語裡。”
“我也不同意他的說法!大和民族從來不缺少勇氣!”忽然台下一個觀眾大聲說道,即使沒有話筒,台上也清晰可聞。
渡邊恒雄眉頭一皺,向控場的現場導播使了一個眼色,意思再明顯不過:把這個搗亂的人趕走!
但是張潮卻率先出言道:“導播,能把話筒給那位先生嗎?我覺得這場訪談,現在才有意思起來。”王震旭也第一時間就把張潮的話翻譯了過去。
導播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隻能用眼神向渡邊恒雄求助。
渡邊恒雄見張潮都這麼說了,隻好再次示意,把話筒遞給剛剛說話的觀眾。
觀眾席的燈光再次亮起,這次站起來的是一個禿頂的中年大叔,一臉的傲嬌神色,他接過話筒同樣做了自我介紹:“我叫藤井二十郎,是一名中學曆史老師。
我可以用我專業告訴張潮桑,大和民族從來就不缺乏勇氣。在一千三百年前,我們就在朝鮮的戰場上挑戰強盛的唐朝建立的亞洲秩序;
四百年前,我們依然在朝鮮的土地,挑戰強大的明帝國主導的亞洲秩序;一百年前,我們終於在朝鮮的土地上戰勝了不可一世的清帝國,開始成為亞洲的主宰力量!
此外,我們還是第一個在正麵戰場上挑戰並擊敗歐洲列強的東亞國家;我們還占領過大半個中國,還在太平洋上摧毀了美國的艦隊……
這些,都是東亞,乃至亞洲無人能做到的偉大功績。請問,我們的年輕人如果沒有勇氣,怎麼會一次又一次地向既有的世界秩序發起挑戰,並且取得輝煌的勝利!
所以,張潮桑,你的這些話隻是無稽之談,是用巧妙的言語來掩蓋邏輯的漏洞。
在鐵證如山的曆史麵前,一切花言巧語都是蒼白的!
大和民族,就是亞洲,乃至世界最有勇氣、最優秀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