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突通、李靖等到議事堂時,楊粉堆已經離開。
李善道將楊粉堆所稟的洛陽方麵的最新情況,與他兩人講說一遍。
計議多時,諸人俱是認為,魏征、楊粉堆兩人的分析有理,估計洛陽以當前的這種狀況,在無意外的前提下,大概也就是再能守半個月上下,而又打下洛陽後,李密亦確實是需要時間,休整、整合,他能騰出手,北犯河內的時間,大概當會是在一到兩個月後。
李靖說道:“王軌求降,大王與王軌書信來往已有多封,大致商定了他歸降的細節,這是其一;觀宇文化及部這幾天的攻勢,明顯軍心散亂,這是其二。用不了兩個月,臣料之,早則旬日,遲則月內,我軍與宇文化及決戰的時機必至,且必能一戰克勝!”
屈突通以為然,點頭說道:“正是。故此,大王,臣以為洛陽目前雖日蹙,然李密對我軍的威脅,還不算很大。隻要我軍可在一個月內殲滅宇文化及,李密縱得洛陽,無能為也。”
“竇公剛才來向我請令,請求出城,到城東高雅賢營,親自督戰,伺機反攻。藥師,屈突公,他的此請,與你倆昨日向我提出的建言,不謀而合,我已允了他之此請。如果說之前,我軍是守禦為主,以耗宇文化及部士氣、糧秣的話,現在,我軍將要轉入守中帶攻。咱們給宇文化及來個兩手硬,好好地讓他嘗嘗什麼叫做攻之不得,守之不能,日夜不得安寧,什麼叫做內外交困,苦不堪言!我的判斷,與你倆相同,我亦認為,一個月內,決戰之機必現!”
仗打到當下,李善道的這番話,算是在戰略角度上對當前階段戰局的一個精準概括。
李靖、屈突通等聽得竇建德請戰出城,兩人皆是微微一怔。
屈突通察看李善道神情,說道:“竇公向大王請求出城了?”
李靖是聰明人,不必多說。
屈突通也不是傻子,他五六十歲了,曆經隋之兩朝,從虎牙郎將,一路官至左驍騎衛大將軍,何止沙場百戰,同時亦不知見過、身與過多少的政治鬥爭,卻也是個見慣了風浪、深悉人心的人精,竇建德獻上宇文化及的招降書後,李善道雖然待他仍是十分信任的態度,可屈突通心中明白,李善道絕對是不可能完全放心竇建德,畢竟權謀之事,防人之心不可無。
李善道笑道:“是啊!高雅賢是竇公舊將,竇公深諳謀略,他此出城督戰,定能為我提振高雅賢營士氣,同時也必可為我出襲宇文化及部功成。”張了下堂外天色,說道,“竇公應該是已經做好出城的準備了。我與他說,會親自送他出城。藥師、屈突公,隨我一起罷。”
果然竇建德已做好出城之備,回到了府外,向李善道辭行。
李善道便領著李靖、屈突通、魏征等,一同將他送至城門。臨彆之際,李善道握住竇建德的手,再次殷殷囑咐,說道:“竇公,此去到高雅賢營,我固望公旗開得勝,但更盼公能夠確保自身安全!公乃我軍柱石,我之心愛,萬不可輕身涉險。宇文智及小狡,務必小心應對。若遇險情,及時退守,勿以一時之得失而既壞公身,又誤大局。我已勞玄成,備下了羊酒若乾,隨後會送到高雅賢營,以備公犒賞將士,激勵軍心。祝公馬到功成,早日捷報傳回!”
竇建德這時的心情難以形容。
又是緊張,又是激動,又得在李善道麵前裝出感動和忠心的樣子,好在他雖出身鄉間豪強,起事這些年來,風吹日曬,早將他麵皮曬黑,此際倒也不易露出破綻。不顧地上臟,他伏拜行禮,表示過感激和忠誠之後,就牽著馬,在他兩個養子、數百親兵的隨從下,出城去者。
出了城門,過了護城河。
前望,是層層疊疊的漢軍營壘、連綿起伏的戰旗,與數裡外和漢軍營壘對峙的宇文化及左路軍宇文智及所部一兩萬步騎的連營;後顧,是巍峨屹立,色呈黑黃的汲縣城牆。
是自此之後,如若事成,天高任鳥飛?還是倘使不成,身陷囹圄?
一個詞浮現竇建德心頭:如履薄冰。
但是,這層薄冰,隻要能履過去,便是海闊天空。
竇建德深吸一口氣,打馬一鞭,朝著層疊的漢軍營中最外側的高雅賢營疾馳而去!
……
高雅賢已在轅門等候。
兩人相見。
高雅賢急步上前,為竇建德牽住韁繩,說道:“聞明公將至,眾將士皆翹首以盼。請公入營。”
竇建德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從於高雅賢身後的一乾將校,都是熟悉的麵容,悉為他舊日的部將。約數十人,儘皆披盔貫甲,齊齊隨著高雅賢行軍禮,參見與他。這熟悉的不但是這些舊將的麵容!熟悉的,同時還是他兵敗之前,為一軍之主時的威嚴與榮耀。
“都起身吧,從吾進營。”竇建德吩咐說道。
數十將校齊聲應諾,齊刷刷地直起身子,應聲而動,前呼後擁,伴隨竇建德入進營中。
轅門內,通向營中深處的營地主乾道的兩邊,對列站著數百精壯的士卒,昂首挺胸,手持長矛,不等高雅賢喝令,就縱聲高呼:“參見竇公!”聲震雲霄,氣勢如虹。
竇建德麵色微變,皺起眉頭,訓斥高雅賢,說道:“搞這麼大動靜作甚?快叫他們散去。”
這些都是他的舊部,扯出這麼大的陣仗歡迎他,便是他現在未生二心,也難免引旁人側目,甚或向李善道上書“進讒”,何況他現已生異誌,更需低調行事。
高雅賢會意,忙令士卒退下。
數百兵士雖不解,卻也迅速散去。
竇建德心中稍安,下了馬,緩和氣氛似地笑與高雅賢說道:“營中禁乘馬。就是大王,每入營中,亦謹守這條軍紀。而況我等?雅賢,咱們便步行入內吧。”
從他到營中的數百親兵,多是騎兵,也都下了馬。
此數百親兵,自有高雅賢營中的屬吏安排。竇建德則由高雅賢前引,徑赴議事帳。到了帳中,與跟著入帳的數十將校說了會兒話,竇建德令他們暫且退下,隻留下高雅賢一人。端起茶碗,他抿了口茶湯,話入正題,似笑非笑,與高雅賢說道:“雅賢,見我到營,是不是很吃驚?”
好像問的沒頭沒腦。
高雅賢知曉其意,往他坐的席前湊了幾步,恭肅地答道:“大王,昨晚聞犬子報稱,大王令臣,‘暫且隻當沒有這件事發生,不可將書信外泄半分’之時,臣其實就已猜到,大王一定很快就會出城,來臣營中!故兩個時辰前,接到城中令旨,說大王即將親臨臣營督戰的時候,臣並未感到吃驚。大王,臣昨晚鬥膽,乾了件違逆大王令的事,敢向大王進稟。”
——如果竇建德對宇文化及的這第二封招降書,真的是無動於衷,他昨晚就不會告訴高雅賢的養子,“這封書信他會妥善處置”,也不會令高雅賢“不可將書信泄露”。高雅賢是竇建德舊日的心腹,得用的大將,很了解他,因是已經猜到竇建德定然是已心有所動。
此正用人之際,籠絡人心的小手段不可缺少。
竇建德微微一笑,說道:“雅賢,我早就說,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比之伏寶,你勇力稍不如,但智謀卻遠勝於他。知我者,莫過於你!你昨晚乾了什麼違逆我令的事?”
“昨晚,臣以軍議為由,將營中校尉以上的心腹軍將召集帳中,已為大王試探過他們的心意!”
竇建德不動聲色,說道:“哦?”
“諸將皆表忠心,願隨大王共進退。”
竇建德撫摸胡須,沒有接高雅賢這句話的腔,說道:“雅賢,我本還想問一問你,對宇文化及的這第二封招降書,你是何意思。但而下看來,我也不需要再問你了。隻是我有一點不解。”
“大王有何不解,敢請垂示。”
竇建德看著他,說道:“你自從我降附大王以來,大王對你不薄。跟從我降附大王的諸將中,曹湛、董康買、高士興、王小胡、胡大恩等,或隻鎮地方,或隻領偏師,於今得以獨掌一營,堪為方麵之將中,唯伏寶與你,兩人而已。大王待你既這般恩深,你卻為何……?”
沒有問完,但也不必問完。
他想問的東西,明明白白,當然就是想問高雅賢為何還不甘心,想要謀亂?
卻竇建德帳下諸將,為何隻有王伏寶、高雅賢現得以能夠獨領一營?
原因很簡單。
王伏寶,是因為他係竇建德帳下的頭號大將,勇猛敢戰,李善道喜其才,因重用之。
高雅賢則說實話,不是因為他的能力,——與竇建德部,李善道是真刀真槍打過硬仗的,竇建德帳下這乾大將,李善道都很了解,論能力,算的上將才,不純粹是勇夫,入得了李善道眼的,隻王伏寶一個罷了。高雅賢得用,是因蘇定方。蘇定方昔為高雅賢的養子,出於這層關係,李善道覺得可以把他收為己用,因亦才也重用了他。畢竟,竇建德敗降以後,即便經過沙汰,其將、其部亦頗眾多,而他的部曲多是來源於高雞泊、豆子崗這兩支義軍,本身自成係統,若貿然地儘數任命外將來統領他們,很可能會不能服眾,會引起動蕩和反彈。
可是,人都有失算的時候。
對這個高雅賢,李善道顯即是失算了。
他覺得,他對高雅賢是重用了,卻在高雅賢看來,首先,這份重用隻是李善道的權宜之計,說不得過些時日,等李善道把竇建德的舊部徹底掌控,便會將其閒置一旁;其次,李善道對他的這個“重用”,他打心底裡說,他也不覺得是重用。早前在竇建德帳下時,他就已是統兵上萬的大將,現他隻統帶一營四千人,這叫甚麼重用?要知像他這樣的營頭,李善道的主力部隊中,如今有一二十個!更彆說,又在這一二十個營中,他還頂多隻算二流,就不與出為方麵之將的劉黑闥、李文相、趙君德、秦敬嗣、王須達等相比了,也不與高延霸、高曦、蕭裕、焦彥郎、王君廓、薛萬徹等等相比,甚至與他昔日養子蘇定方比,他也自覺不如。
高雅賢心中不平,遂生異誌。
與其在李善道帳下鬱鬱不得意,為李善道馬前走卒,還有可能隨時被卸磨殺驢,不如趁著機會到來,跟著竇建德,起兵反叛,或許還能重新得回過去的權位與快活。
真心話,自是不能直白道出。
高雅賢慨然說道:“大王,臣非不忠之臣,然臣所忠者,大王是也!臣眼中、心中,隻有大王,再無彆人!漢王待臣雖厚,但漢王焉能與大王相比?赴湯蹈火,臣隻求報大王之恩遇!”
竇建德起身,用力地拍了拍高雅賢的肩膀,握住他的手,說道:“雅賢,你此言,我聽出來了,肺腑至誠。你的赤誠忠義,我銘記在心。你放心吧!隻待事成,我願與你富貴與共!”
“臣不求富貴,隻願為大王儘忠。敢問大王,今既已出城,下邊是何計議?”
竇建德收回手,背在身後,在帳中轉了幾轉,說道:“雅賢,你說你昨晚已試探過你心腹軍將的意思。除你心腹軍將以外,其餘各團校尉以上軍將,他們的態度如何,你可有度料?”
“大王請儘放心!其它校尉以上軍將,臣雖尚未試探,然臣營精銳,悉在臣心腹軍將掌中,隻要他們肯願追隨大王舉事,餘下諸團,必不敢違逆。況且,餘下諸團,也都是大王舊部,深得大王恩澤,方才他們迎大王時的喜悅,大王親見。大王一令下達,他們又怎會不從?”
竇建德點頭,說道:“今晚,你將你營中的心腹軍將,再以軍議為由,召到帳中,我再親試試他們的心意。至於其餘校尉以上軍將,我這次出城,偷偷帶出了一些財貨,可先賞賜與之。”
“大王英明,臣即刻安排!”高雅賢頓了下,將剛才竇建德沒回答的問題,再次問出,“卻是不知大王,接下來是何具體的計議?”
竇建德昨晚就已經想好了,他說道:“第一步,就是收用軍心;第二步,我今天就給宇文化及回信,表明歸附之意,具體的下邊計議,等我與商議後再定奪。”
“是!”
竇建德步到帳門口,向外眺望了片刻,回到席上坐下,說道:“雅賢,這兩件事,你我暗中進行。這兩件事之外,還有一事,你我也得做做樣子,裝與大王看,以免大王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