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此人,自稱“小奴”,可不就是向來自詡李善道帳下第一愛將的高延霸。
“哦?延霸,你有何計?”
高延霸智珠在握,說道:“前聞李公講兵法,說‘士馬雖多而眾心不一,鋒甲雖廣而眾力不堅……’”說到這裡,底下的內容忘記了,趕忙向在他邊上坐的高曦求救,“怎麼?怎麼?”
高曦起身,代他說道:“李公前日講說兵法,講過這麼一段,‘士馬雖多而眾心不一,鋒甲雖廣而眾力不堅,居地無固而糧運不繼。卒無攻戰之誌,旁無車馬之援,此可襲而取之。’”
高延霸連連點頭,說道:“對,對!‘此可襲而取之’!大王,宇文化及部現在不就正是李公所說的這種情形麼?小奴記得,李公還曾說過,‘敵勢若眾,可分而擊之’。則兩下結合,當下宇文化及部的左路軍行速最快,突出於中路、右路之前,小奴以為,何不就先給其左路軍一個迎頭痛擊?不求大勝,隻要能將其敗上一陣,宇文化及部三軍的士氣不就愈加低落了?”
李靖的軍事才能,還是前文所述,當世之人中,估計沒人能比李善道更清楚,——包括誇讚李靖,說隻有李靖可以談論兵法的其舅父韓擒虎,隻是看出了李靖在軍事上的天賦,李靖真正的能力,韓擒虎也未必如李善道了解。故而,既已知李靖千古罕有人匹的兵略,李善道當然就不會隻用他做自己在軍事上的助手,浪費他的才華,專門為此,李善道在軍中辦了個“高級將領培訓班”,又給了李靖“軍師”之任,請他得空給眾將授課,以提高諸將的軍事素養。
高延霸、高曦所說的“李公講兵”,指的就是這件事。
自在河內,李靖預料對了雨停的時辰,高延霸對李靖一改舊觀之後,現早是對他心悅誠服,因不僅偷偷找他,為自己算命,李靖每開課授學時,他亦必到場聆聽,不懂就問。
真彆說,李靖的兵法講解深入淺出,結合實戰,他幾堂課下來,李善道明顯地感覺到,何止高延霸,就是高曦、蕭裕、王須達、王君廓、薛萬徹、蘇定方、張士貴等等諸將,不論是對軍事基本知識的掌握,還是對戰局的分析,在軍事上的見解,都已是有了不小的提升。
也是故,高延霸這時才會如此自信滿滿,有根有據地提出“先挫其鋒,振我軍心”的此策。
李善道不覺哈哈大笑,卻未先言其策,而是問在帳中的高曦、王君廓、張士貴等將:“卿等以為如何?”
高曦隻是撫摸著胡須微笑,沒有發表意見。
王君廓儘管也聽李靖的兵法課了,畢竟自恃才能,沒高延霸信服,因亦未有開口。
張士貴遲疑了下,說道:“大王,臣記得李公亦曾講過,‘必須料敵致勝,戒於小利,然後可立大功矣’。臣之愚見,宇文化及部的左路今雖孤出在前,然一則,其與中路、右路兩軍相距未遠,相差的路程隻多半日而已,是我軍若襲之,恐難全殲,反易遭其援軍夾擊;二則,
其左路軍行速雖快,宇文智及為將,智及小有謀略,未必無備,我軍亦須當防其有詐,故臣愚見,高柱國言固有理,卻最好還是我軍暫不進襲,仍按先前已定之部署應對為宜。”
高延霸皺著眉頭,仗著身高,居高臨下,瞧了張士貴幾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張將軍,‘戒於小利,然後可立大功矣’,你的意思是說,俺向大王提的建議是‘逐小利’了?‘我軍亦須當防其有詐’,你給俺說說,宇文智及會有什麼詐?俺洗耳恭聽,敬聞你的高論。”
張士貴在漢軍中的資曆比較淺,至今也沒有被外放過,不曾獨領一軍打過仗,現仍是李善道親兵營的營將,並且他不是山東人,是弘農人,這軍中素來憑軍功比高下、地域論親疏的,因高延霸不免就輕視他幾分,——這還是看在他是李善道親兵營將的份上,說話才沒更過分。
感受到了李善道鼓勵的眼神,張士貴心中一暖,從容答道:“高柱國,俺不敢說柱國此議是‘逐小利’,然宇文智及會不會有詐,卻須細思。為何宇文化及三路兵馬,獨其左路兵速快?且此路兵,還是宇文智及親率?俺以為,不排除其有誘我之意!”
高延霸不是不講理的人,他眉頭微動,眨了眨眼,尋思稍頃,說道:“你是說?”
“宇文智及是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化及作亂的謀主,是宇文化及的左膀右臂,在宇文化及軍中的地位,可以說是僅次宇文化及。其所率之左路軍出前於中路、右路兩支兵馬之前,會不會宇文智及為的正是引誘我軍出兵襲之?他隻要堅守最多一日,宇文化及所統的中路軍就能趕到其處;又至多兩日,其右路軍也能趕到。則到斯時,我出襲之軍豈不就反陷包圍?”
卻宇文化及中路軍、右路軍比左路軍晚了多半日的路程,說的是距離汲縣的遠近。如果是援助左路軍的話,會多些路程,因而張士貴估言“最多一日”、“又至多兩日”。
高延霸撓了撓頭,說道:“要這麼說,……張將軍,你的顧慮也不能說全無道理。”
張士貴轉向李善道說道:“大王,故臣愚見,穩妥起見,仍宜堅守原策。”
“藥師,你是何意?”
某種程度上,高延霸、高曦、張士貴都算李靖的弟子了。
適才聽高延霸、張士貴爭論時候,李靖撫須不語。
此際聞得李善道問話,他乃答道:“大王,高柱國與張將軍所言皆有理。不過,臣聞之,‘若敵人在死地,無可依固,糧食已儘,救兵不至,謂之窮寇’。宇文化及部,現就堪謂‘窮寇’。窮寇也者,通常要麼束手就擒,要麼拚死一搏。宇文化及猶有兵馬十餘萬眾,眾多於我,肯定不會束手就擒,兼如張將軍所言,宇文智及確小有狡謀,乃臣料之,宇文智及這一路兵馬之所以孤軍出之在前,確乎是有‘誘我襲之’的可能。張將軍的建議頗是,堅守原策為宜。”
李善道摸著短髭,笑吟吟地與高延霸說道:“延霸,藥師說到了‘窮寇’。怎麼對付‘窮寇’,藥師也在課上給你們講過。你還記得,藥師是怎麼講的麼?”
高延霸應道:“大王,小奴記得。李公說,‘擊此之法,必開、開’……”又向高曦求救看去。
高曦便又代他說道:“李公講說,對付窮寇,‘擊此之法,必開其去道,勿使有鬥心,雖眾可破。當以精騎分塞要道,輕兵進而誘之,陣而勿戰,敗謀之法也’。”
“敗謀之法”,意為打擊敵軍謀劃的方法。
高延霸接口說道:“對,對!李公就是這麼說的!大王,意思小奴都記得,原話說不出來。”
卻這高延霸識字還沒識全,文縐縐的話,他說不利索,情理之事。
李善道笑道:“無妨,能領會其意便好。延霸,怎麼對付窮寇,藥師已是講得清清楚楚。要點在‘勿使有鬥心’五字。故‘開其去道’,為其留出逃生之路,故‘陣而勿戰’,消耗其殘存之鬥誌,待其氣竭,然後戰之。藥師此法,實為良法。你所建議的‘先挫其左路軍’,比之藥師此法,就求勝心切,急躁些了!士貴認為你‘逐小利’,照我看,一點不錯!”
高延霸心服口服,再又瞅了張士貴眼,眼裡透出點異色,沒想到這廝在李靖課上時,常在後頭坐,不聲不響,卻對李靖講授的內容理解得好像比他還深刻,恭恭敬敬地與李善道說道:“是,是!大王教訓的是!小奴謹記大王教誨,日後定當深思熟慮,不再貪圖一時之利。”
“延霸,送你一句話。‘每逢大事要靜氣’。大事如此,大戰也是如此。每當大戰之際,隨你有多大的把握,也須冷靜籌謀,步步為營,決不可因為求勝心急,而輕率冒進。一旦你輕率冒進,就有可能中敵之計,不僅你會功虧一簣,還可能陷入險境。記住,為將之道,在一個‘穩’,不可因怒興兵,亦不可因急興兵,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冒險,穩紮穩打,方能立於不敗之地。藥師之法,正是此理。你若能領會其精髓,日後可成大器。”李善道敦敦教誨。
高延霸伏拜在地,說道:“大王教誨,小奴銘記在心。”
竇建德在旁插口,也拜倒在了地上,由衷讚道:“大王用兵之能,真乃天授!雖漢高、蕭王,何能與大王比也?聞得大王此番教誨,臣亦受益匪淺!”
“延霸,你起來吧。”李善道說著,下到帳中,親手把竇建德扶起,笑道,“公過譽了。自古帝王能用兵者,無過漢高。用兵之能,我不敢與漢高相比,唯求賢如渴、推心置腹,以誠待士,與功臣共始終,不負忠義之士,我願效仿蕭王,一學其仁,此我誌也!”
——用兵無過漢高,這話才是過譽。不過諸人都能聽懂,李善道這番話的重點是後半段。
竇建德心裡有鬼,趕忙掙開李善道的手,再次下拜,說道:“大王胸懷寬廣,今之蕭王!臣曾聞之,亂世之中,唯仁者能得人心。觀今海內,仁如大王者,無矣!臣能得從大王,三生幸事!大王恩德,無以為報,臣肝腦塗地,捐此賤軀,儘忠效死,亦不足報萬一也!”
“竇公,我不需要你效死!待來日若能成事,公不負我,我不負公,足矣!”
竇建德不知為何,越聽心裡越突突,頓時後悔方才為何多言,強自鎮定,連連應道:“是。”
——也不怪他剛才見縫插針,順著高延霸的話奉承李善道,卻是宇文化及的主力兵馬,總算儘數離了黎陽,將進至汲縣,眼看著兩邊的這場鏖戰即將打響,也就是說,他“待漢軍與宇文化及部兩敗俱傷,以從中牟取最大利益”的盤算,或許過不了多久就能得以著手,饒以他有些梟雄心性,當此關頭,亦不禁緊張不安,因是他這才試圖以奉承李善道來安自己的心。
李善道將他再度扶起,請他落座。
等竇建德落座,李善道回到案邊,喝了口水,話頭轉回,目光掃過帳中諸將,說道:“延霸此策,雖顯急躁,但勇氣可嘉。公等就我軍已定之策,還有什麼彆的建議或補充?”
帳中安靜。
無人再有建議。
李善道說道:“既如此,便仍依既定之策,我軍就在這汲縣城外,靜候宇文化及的兵馬到來。”
說是“靜候”,十餘萬的敵軍將至,也不可能什麼都不做。
軍議散後,一邊高延霸、高曦、王君廓等將各自檢查本營負責的防務,一邊李善道在李靖、屈突通、竇建德的隨從下,巡視各營,也親自檢查防禦工事,確保軍械、糧秣等準備充足,並令當晚犒賞三軍。三軍數萬將士已知宇文化及部將到,這數萬將士悉是李善道麾下的精銳,到底常勝之軍,敵眾我寡,卻無一人畏懼,反皆士氣高漲,一個個摩拳擦掌,隻待一戰。
夜幕降臨,李善道登上望樓,顧盼遠近十餘座己軍營中,營火點點,旌旗颯颯,隱約殺氣衝上霄漢,豪情湧上,與左右說道:“此戰若勝,指而向東,山東將儘為我軍所有!揮軍南下,李密不足定也!洛陽不足取也!”抽劍在手,斫於扶欄,“天下大業,在此一戰!”
宇文化及部十餘萬眾,財貨山積,此戰若能將其殲滅,即便其眾不好全部收編,但得了其軍的甲械、戰馬、財貨,亦足以很大地壯大漢軍實力,——更重要的是,還能由此得到隋之國璽等重寶、隋之一乾重臣,得到隋三分王統之一,李善道的確就能以此真正建立他的王業了。
明月藏在了雲中。
黑影裡,沒人注意的角落,看著雄心勃勃、英氣風發的李善道,竇建德臉上陰晴不定。
……
“何如?李賊出兵了沒有?”停下前進,休整後,宇文智及第一件事,問的便是此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