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時刻,竇軌顯露出了其人剛強的本色。
他不但沒有後撤,引率親騎,打馬而前,迎著殺來的這三四漢騎,就反將衝殺上去。兩下轉瞬交錯。竇軌早取了馬槊挾之,——他的武勇當然不及一流勇將,但亦有幾分威猛,馬槊揮舞間,刺耳的摩擦聲令人牙酸,擋住了刺來的漢騎馬槊。他的親騎一擁而上,將這數漢騎殺退。竇軌往前來觀,見中隊的後陣,——也就是這兩百漢騎衝擊的前麵,卻是已然大亂!
“退者,斬!”竇軌厲聲叫道。
左手綽馬槊,竇軌右手抽出佩刀,砍倒了一個因擋不住漢騎衝鋒而後退的隊率,血珠濺在他的護頸上,“誰退,乃公先砍了他!”話聲中,又接連砍翻了兩三個後撤的兵士。他的親騎也紛紛或以馬槊,或以橫刀,亂殺後退者,血腥的場麵震懾了中隊的將士,於是無人敢再撤退。
竇軌親身赴敵,引親騎遮掩這兩百漢騎的衝擊。
奈何他的親騎不多,才三二十騎,何能擋住兩百漢騎?他的長槊先是被對陣漢騎震得脫手飛出,繼而仗著刀利,接連劈斷了兩根馬槊之後,刀刃再利,也已卷刃。兩百漢騎分成小隊,留下數十騎與竇軌等纏鬥,餘下者繞到唐軍中隊的兩翼,從兩側發起突擊。
唐軍中隊俱步卒,又陣型未成,大都才轉回身形,麵對兩百漢騎的夾擊,根本抵擋不住。
戰不過兩刻鐘,北邊的廝殺聲漸漸變小,乃唐軍的後隊將士,被宋金剛等主力漢騎擊潰。殘存的唐軍後隊將士,有的歇斯底裡地舞著矛、刀,等待漢騎的殺戮,有的向中隊逃來。八百主力漢騎,如潮水般,隨著逃向中隊的唐軍後隊殘兵,轉而開始向唐軍的中隊呐喊著殺來。
仗打到這個程度,任誰也救不了這支唐軍了!
竇軌的軍法再嚴厲,於此際,亦回天乏術,難以再約束中隊的唐軍將士。
“前隊呢?前隊呢?怎還沒來!”竇軌怒聲喝問。
親從軍吏倉皇稟報:“夾擊我中隊之漢騎,分出了部分,截擊後隊之援。”
“屍體堆積起來!”唐軍的中隊已被兩百漢騎交叉著衝透了兩次,死傷者不知多少,觸目周邊皆血肉模糊的殘軀,北邊殺來的漢騎主力距離中隊,不到百步之遠了,竇軌的鎧甲下滲出的汗水混著血水,順著護心鏡流進靴筒,他看見中隊的一個校尉,被漢騎一槊刺穿胸膛,慘叫倒地,他眼眶欲裂,大叫著喝令說道,“堆成屍牆!以之為拒。拚死一戰,勿讓賊騎得逞!”
……
“真悍將也。”殺潰了唐軍後隊後,宋金剛略作駐馬,觀察中隊、前隊唐軍的情形,望到了遵從竇軌之令,在搬屍築牆的唐軍將士,不禁稱讚了一聲,卻這稱讚是勝者對敗者的慷慨,然後笑道,“無非困獸之鬥。”重新持馬槊在手,前指令道,“唐軍已覆滅在即,三麵圍殺!”
八百主力漢騎殺到了唐軍的中隊前,按照宋金剛的軍令,分作三隊,兩隊亦分從左右夾擊,一隊從正麵衝擊,便似鐵流般從三麵呼喝合圍。唐軍中隊的將士左支右絀,處處悉敵,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他們要麼棄械投降,要麼四散逃竄,竇軌仍在嘶吼奮戰,但聲音已顯絕望。
申時三刻,河穀邊的喊殺聲漸漸平息。
夕陽將這片戰場染成血色,近千唐軍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山道上,未斷氣的傷兵在灼熱的地上呻吟,成群的唐軍跪倒投降,——卻西邊汾水,好似未有受到這場戰鬥的分毫影響,依舊滾滾流淌,風聲帶涼,卷著血腥氣,吹拂過遍地的兵器與屍身,卷起片片塵土,飄向遠方。
漢騎散在整片的戰場上,搜尋竇軌,見著沒死的唐兵傷員,便補上一刀,毫不留情。
然戰場尋遍,卻未有尋到竇軌。
宋金剛坐在馬邊,聽完軍吏回報,頓覺可惜,說道:“聞說竇軌是李淵的妻弟,若能生擒,必大功一件,怎叫這廝鳥走掉了?”轉念一想,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也許是藏匿屍間?或者去了鎧甲,裝作尋常兵士?”令道,“揀俘虜中的校尉以上,令逐一排查,尋得竇軌者免死。”
軍吏領命而去,將俘虜到的唐軍校尉以上軍將四五人,聚在一處,押著他們檢查屍體、查閱俘虜身份。隻是找了半晌,也不知是竇軌真的逃掉了,還是這四五個軍將忠心,有人暗中庇護,竇軌始終未被尋獲。宋金剛索性不再找,令道:“俘虜聚在一處,儘都殺了,咱回平城。”
一個軍吏遲疑進言:“將軍,大王有令,凡俘虜,一概不得妄殺。”
“大王之令,俺豈不知?此戰的情形不同。我部皆騎,俘虜將近兩千,押解不便,隻有儘屠。且將之儘殺了後,亦可有助劉將軍攻下靈石。”宋金剛說道,“俺自會向大王稟明此事。”
……
軍報一日後,呈到了李善道軍中。
“臣聞竇軌引部南援靈石,即引精騎千人出平城,往截之。晝夜兼馳,於靈石北四十裡,與竇軌所部遭遇,激戰半日,儘殲其部。竇軌下落不明。恐俘多生變,臣擅令儘殺之,及取其首級,送往靈石劉上柱國處,以震懾靈石守軍。臣出兵前,先去檄劉上柱國,請劉上柱國分騎前來助戰,然因竇軌行軍甚速,劉上柱國部候戰畢方至。臣知擅殺,違大王令旨,敢請罪。”
——卻原來,在平城西門外出兵之前,宋金剛令其記室參軍所又寫的一封文書,正是寫給劉黑闥的,內容便是將竇軌南援靈石之事,告知與了劉黑闥,並請他遣騎北上合擊。
這就是宋金剛的膽大心細之處了。
不過,這場仗的全功,到底還是讓宋金剛一人全得了。
看完軍報,李善道示與李靖、屈突通等觀之。
李靖看了,歎道:“宋將軍臨機決斷,以千騎疾行百餘裡,截殲竇軌所部三千唐兵步騎,可謂知兵敢戰者也。盛夏行軍,需防三病:馬渴、人疲、心浮。竇軌幾儘犯之,焉能不敗?”
他與竇軌不熟,可知道竇軌在李世民軍中的地位,沉吟了下,又說道,“大王,竇軌係唐王妻兄,自從唐王以今,深得唐王信用,拜為丞相府諮議參軍,因功封讚皇縣公。此回,從秦公援河東,則又被唐王親授為秦公行軍總管府長史。今其為宋將軍所敗,勢將大損唐軍士氣!”
“藥師,一如你之所判,於今李世民既是遣竇軌南援靈石,而非親自率部南下,看來他當前的意圖,的確即為鞏固靈石城防,以阻我軍北上之同時,先全力消滅劉武周部。你昨日的獻策,我仔細地考慮過了,可以用之!藥師,你說的對,竇軌部之覆滅,一定會給唐軍的士氣造成不小的打擊。已到我軍再戰之際,明日,我軍就主力北上!先拔靈石,再向晉陽!”
攻破了宇文歆營之後,這兩天中,李善道主要做了三件事。
一件是,宇文歆營既然已被攻下,河東郡、絳郡等地就沒有外患內憂了,柏壁、正平、龍門等要地的駐軍也就無須以守禦為要,遂令竇建德、黃君漢等部出兵北上,合先前阻擊薑寶誼之部,三路進攻薑寶誼部的唐軍。給竇建德、黃君漢等的命令是,第一,如能殲滅薑寶誼部最好;第二,殲滅其部後,便儘取文城郡,北逼龍泉郡;第三,若暫不能殲滅,便圍困之。
再一個,河內郡的於誌寧、李育德等急報,長平郡的唐軍有南犯河內之態。
如前所述,河東郡南部的諸郡,現下隻剩下一個長平郡,漢軍還沒有進攻。長平郡北為上黨郡,西為絳郡,東為太行山,南亦是太行山,過了太行山再南,便是河內郡。長平郡郡內多山,麵積不小,東西三百裡,南北兩百裡,但轄縣不多,隻六個縣,——不過駐兵不為少,因為這個郡東邊過了太行是河北、南邊過了太行是河內,堪稱是抵禦漢軍進攻河東的東南前線,諸縣守卒,加上野戰部隊,合計將近萬人。若傾巢南犯,河內將會麵臨不小壓力。
這第二件事,就是李善道傳令於誌寧、李育德,長平唐軍如若南犯,不必主動迎擊,守好城,守住糧道即可。
第三件事,即與屈突通、李靖等就底下的用兵方略,進行了詳細的計議。
李靖分析認為,依照他對李世民脾性的了解,麵對而下的這個局麵,李世民一定是會選擇各個擊破。也就是說,李世民最有可能的應對方案,應該便是“南阻北攻”,南邊選派大將,引兵增援靈石,增強靈石的守禦,阻擊漢軍之北上;北邊,集中主力,再接再厲,繼續進戰,以務首先將劉武周部徹底消滅,之後,再視情況,或與漢軍南北相持,或尋機再打漢軍。
屈突通對李世民的用兵風格不很了解,——畢竟李世民到目前為止,才算是初出茅廬,剛打過霍邑等幾場仗,並且與屈突通之間,沒有直接交過手,但屈突通亦是這個判斷。
他不是出於對李世民脾性上的了解,是出於客觀情勢的分析。長平郡的唐兵,一直自守而已,不曾有過出戰,現卻忽河內呈來長平唐兵有南犯之態的急報,緣故何在?這顯然是李世民的軍令所致。則李世民又為何這個時候令長平唐兵南攻河內?很明顯了,他隻能是為了牽製漢軍,欲以“後方被攻”為脅,使漢軍不敢輕舉北上,從而以便集中力量先解決劉武周部。
如果說李靖的判斷是“主觀”的,屈突通的分析就是基於戰場形勢的“客觀”推斷。
主觀、客觀,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李善道綜合兩人之見,自也做了深入思索,乃在此時,——主力漢軍經過兩日休整,也都已恢複戰鬥力,可以隨時再次進戰,乃不再遲疑,做出了便依李靖、屈突通之議,北上再戰的決定!決定做下,提筆給宋金剛回檄:“公見機立斷,奔襲伏殲竇軌部,上功也。唯令行禁止,用兵之道,公違令旨,屠俘千餘,不懲不足以肅軍心,明我軍法,折功以贖,賜帛五百匹。”
卻於做出決定的當晚,一個消息從西北邊傳到,李善道覽之,喜色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