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你終日閉關,怎麼都見不到你?”
“我說過了,天下有亂,為撥苦濟生而已。”
“確實不太平,隔三岔五就有秘境出世,不過又不在寅劍山的地界,咱們守好一畝三分地就是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有責?有個什麼責,彆的那些道觀佛寺個個香火鼎盛,神像佛像沒一個不鑲金帶銀的,門下田產不知幾千萬裡,全都名利雙收,天材地寶更是當飯吃,我們寅劍山就窮酸成這樣,特彆蒼梧峰,就幾間破木屋。”
“何必羨慕他人,狗不嫌家貧。”
“你不嫌我嫌。”
“你在罵我?”
“難道在罵我嗎?”
“當罰!”
咚!
“我錯了,我是想說…師尊的劍法比天還高,平亂天下都綽綽有餘,還不如多幫我跟師姐精進精進。”
“…未臻至極境,若真比天高還好…”
“怎麼了?”
“嗯?”
“你的聲音有點…惆悵。”
“你不必管,與你無關。”
……
“怎麼師尊你拿劍過來了?”
“不是你要說精進嗎?練!”
“好好好,我練,我都三品我還練,我練!”
“脊骨不直、身位不正、劍樁輕浮!”
“彆打了,你這麼記仇啊你!”
“閒話太多,當罰。”
……
“寅劍山活人劍上溯至真武奉元始天尊符召,起兵伐酆都,天上真武,蕩寇除魔,其後傳劍二十下真武,後來分家之時,寅劍山承得一脈劍法,在此開宗立派。
你既然已入三品,現在就記好,活人劍之極在於視已身為舟,眾生深陷苦海,以舟渡人,大悲大願,大聖大慈,尋聲赴感,救苦度亡。”
“我懂我懂……但是師尊你為啥突然教這種我聽不懂的東西?”
“……”
“彆敲,我真懂了!”
“寅者,敬也,寅劍山既為敬劍之山,寅劍山立身之本就是本門的寅哉劍法,也就是我常說的活人劍的集大成者,而劍甲即為活人劍之甲首,假以時日,就會奉元始天尊的符召,你明白嗎?”
“明白明白,不過我是男的,傳不了這衣缽。”
“但你能記下來,教給陸英。”
“什麼意思,你不教嗎?你不隻是閉關,又不是不出來,大師姐也不急。”
“天下大亂,我閉關後便要出世。”
“出世就出世,跟這又有什麼關係,天下亂就讓它亂,哪怕塌下來,也有高個頂著。”
“……”
“師傅,你怎麼不說話?”
“……”
“不會你就是高個吧?!”
…………
很久很久以前,他為她而死過。
久到許多記憶都已成了模糊的泡影,隻記得朦朧的斑駁色彩,連細節都不剩多少了。
陳易不記得了,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不記得的。
他試著去回憶,驚覺無窮無儘的記憶潛藏在深處的最深處,露出水麵的隻有一根繩子,偏偏他的力量不足將過往回憶。
“本來…是你要去補天?奉召補天?”
腦子裡湧出支離破碎的畫麵,陳易掙紮許久,吐聲道。
密密麻麻的線條雜亂無章,團成一塊,記憶總是剪不斷理還亂,許多原以為銘記一生的回憶,也僅僅隻是寥寥幾幕關鍵畫麵,陳易仍記得他最初得手,是她以劍問道,修煉得走火入魔,可緣由為何,記憶裡並無答案。
他隻記得他嫁接了走火入魔的反噬到自己身上,並向她袒露心扉,卻被她所回絕,故此折斷了她的劍,行了欺師滅祖之事。
從前不覺如何,隻是現在仔細回想,折劍之事未免太過突兀。
是因求而不得?便折斷她的劍,斷去她一生追逐的劍道,何至於此?這緣由薄弱得連陳易都不可置信,再仔細一想若缺劍,它的宿命便是劍開天門,為崩裂的天道行割肉療毒之事。
陳易猛然間領悟到缺失的環節,記憶隨之魚貫而入。
他之所以折斷她的劍,是為了留住她,為讓她不去補天,不惜毀了她追逐一生的劍道。
而欺師滅祖之事,不過是壓抑許久的情欲的發泄。
他大口大口呼吸,仿佛被摁在水裡太久,視野裡變作青一團、灰一團的朦朧色彩,陳易往後連退了數步,端茶過來的大小殷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湍湍流水淌來無限的靜謐,暈眩間一縷不可多得的禪意襲上心頭,陳易緩過勁來,拍了拍二女的手道:“沒事、沒事。”
二女都擔憂地看他,陳易也沒心思多寬慰兩句,他兩步上前回到竹亭裡,迎向周依棠的淚顏。
她抬指撇過,淚珠飛濺,麵容依舊清冷,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陳易沉默片刻,坐回位置上,大小殷端來茶水,大殷看了眼還是先離開,不敢打擾,小狐狸留了一下,她湊到陳易身邊。
“你又跟周真人吵架了嗎?”殷聽雪小心翼翼問。
陳易想要點頭,末了還是遙遙頭,柔聲道:“沒事,你先回去吧。”
殷聽雪聽他語氣溫柔就咯噔一下,想要仔細聽聽他的心念,他卻及時掐訣屏蔽。
她朝兩人都來回看了看,猶豫後小聲道:“你們好好說話…不要吵架好不好,你要是生氣,實在不行…我給你消消氣。”
陳易無奈地掐了掐她發紅的臉頰,拍拍她臀,小狐狸一溜煙就跑開了。
陳易回過頭迎向周依棠,沉吟一陣後道:“我記起之前還在京城的時候,你說過那些記憶…我承受不了,隻能告訴我冰山一角,那這些記憶…也是其中一部分麼?”
“對。”她沒有否認。
陳易深深吸氣,空氣激蕩在胸腔間,又一次問:“寅劍山劍甲、活人劍的傳承,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補天,所以…本來該去補天的是你,而不是我。”
“從來都是我。”
得到這回答,陳易不知該說什麼,此刻心亂如麻,滿肚子的疑惑無從排解,唯有從過往記憶裡尋找蛛絲馬跡……
從前自己為她補天,這些記憶隻有一幕幕閃現的畫麵,以及一句句單薄的言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知道自己是因她而去補天,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因她去補天,難道就因為吹兩句枕邊風,激上一激?念及此處,陳易又望了她一眼,猛然驚覺……
一位斬卻三屍、物我兩忘的劍甲,不比他一個執著愛欲的凡夫俗子…更適合做一顆補天石嗎?
周依棠撚起一白子,凝望棋盤,目不斜視,“我道號通玄,束冠時師祖便為若缺劍敕下‘劍通真玄,大成若缺’八字銘文,真玄、真玄,何為真玄?諸天之神,即為真玄。
我曾上白玉京,見諸天之神,劍道幾近大成。”
陳易知道她有很多的信息不能直接告訴自己,儘量說一些自己能聽的話,但縱使如此,他仍舊有些雲裡霧裡。
“見神仙也沒什麼稀奇的,我也見過,還殺過不少。”
“那三清四禦呢?”
陳易瞳孔一縮,一時間竹亭寂靜,他撚住棋子,久久不能落下。
三清四禦,道門所說的諸天之至高,三清自不必多說,所謂四禦,既北極紫微大帝、南極長生大帝、勾陳上宮天皇大帝、承天效法後土皇地祇……
莫名的重壓積鬱到陳易心頭,他竟有一絲喘不過氣。
半晌之後,他道:“是三清四禦授命你去補天?”
“以身補天,匡正世道,撥苦濟生,活人劍儘頭以及最大的奧秘就在於此,寅劍山曆代劍甲的存在,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否則作為老君所賜、真武大帝所用的雌斬邪劍——泰殺劍,何必由寅劍山執掌…”
“砰”她話還沒說完,陳易重重落下一子。
“是三清四禦授命你去補天?”他又問了一次。
周依棠沉吟片刻,而後道:“你可以這麼理解。”
陳易斂了斂眸光,麵上無悲無喜,叫人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麼。
許多疑惑都得解答,可他並沒有如釋重負之感,隻因前世之事清晰得可怕,本來要補天的是周依棠,自己折斷她的劍,毀了她的劍道,又為情所困,代替她去補天。
或許是補天補得不夠完美,所以一切時光回溯,一切重來了,成為了前世的一點支離破碎的記憶。
而這一世,周依棠要自行補天,自己這師尊決定的事,往往誰都拉不回來,哪怕是自己也往往時常無能為力,要讓她自己放棄。
值得慶幸的是,
他陳易也是如此。
獨臂女子凝望棋局,撚棋落子,陳易接著落子,縱觀整盤棋局,他的落子可謂牛頭不對馬嘴,她微斂眸子,圍追堵截黑子棋勢。
“啪”的一聲,黑棋落子,陳易捧茶輕抿,而後戲謔道:“唐朝的人稱《老子》為‘虛玄’、《莊子》為‘談玄’,而《易》則為真玄…劍通真玄,不是在通諸天之神,而是在通我啊。”
周依棠眼也不抬,平淡道:“這話你前世就說過。”
陳易一停,眯起眼睛,顯然沒想到這打機鋒的話前世就說過,他太多事都記不得了,許多細節都或是被剝離深藏、或是湮滅於時間裡,可她還記得。
他冷聲道:“我不在乎,反正就是在通我。”
獨臂女子閉口不應,不糾正他的歪理邪說。
“你何不想想,你上過白玉京,見過三清四禦,還是隻有一隻手,這哪是大成若缺,分明是小成真缺。我反而一直想讓你的手長回來,不至於單手撐床板這麼可憐,這才叫大成若缺。”陳易偏偏要死纏爛打,說的這一番話更是沒臉沒皮。
“話說回來,”他又問道:“後康劍,這柄劍…意味著什麼?”
獨臂女子欲言又止,似有許多話不能直言,醞釀片刻後道:“它由首山之銅所鑄。”
陳易默默記下她拋來的線索,朝她笑了一笑。
周依棠斜他一眼,重新把目光挪回棋局上,不必過多言語,二人猜到彼此想法,更知彼此固執,便默契地默不作聲。
既然如此,便不必像先前般劍拔弩張。
棋局漸漸焦灼。
陳易落下一子後,岔開了話題,慢慢道:“那狐仙告訴我,龍虎山讓泰殺劍回歸劍陣,不隻是為了對付白蓮教,更是為了斬殺天上的仙人,所以那時我有疑慮,沒有把泰殺劍還回來,你…知道些事?”
“我知道更多,”周依棠頓了頓,“還有更多不能說的事。”
“那就說能說的,多說一點,”陳易笑道:“我想聽你多說幾句話。”
“天上有的神仙病了、瘋了,龍虎山授命要除滅他們。你肯定想問為什麼彆的神仙不親自動手,因為他們現在也自顧不暇,而且…害怕再增添一份天上的因果。”
“他們怕報應?”
“差不多,天上的因果報應遠不是地上可比,天衍四九,人循其一,能力越小責任越小,人殺神仙,再大的因果報應,也不會超脫這個‘一’。”
周依棠泄漏可以泄漏的天機,陳易簡簡單單便理解她所說的話,這是天道對於凡人的一種保護,可以說是《未成仙人保護法》。
“瘋病的根源在哪裡?”
“域外。”她隻吐出兩字。
結合著這二字,陳易又推斷出一些情況,天上神仙因域外異變而染上某種瘋病,因此影響到天下亂武,同時神仙們害怕再增添一份天上因果…也就是說,天上已承受不住因果的擠壓,岌岌可危……
陳易斂起眸子,恍然間想起劍池時,他看見的那頭檮杌,那時若不是塗山在心湖間再現,他怕是身死當場。
不知這檮杌,跟天上的情況到底有什麼聯係。
陳易看向周依棠,做了“檮杌”二字的口型,獨臂女子搖搖頭道:“我知道你會問,所以那時…我回避了你。”
陳易一下就記起,那時自己想找周依棠算賬時,周依棠已不在閔寧的體內。
說起來,不知是不是閔寧吃醋的緣故,那時的她有點小怪。
連對了幾子,陳易道:“沒什麼能跟我說的了?”
周依棠緩緩搖頭。
陳易低頭縱覽棋局,棋勢繁複冗雜,黑白激烈廝殺,互不相讓,但任憑周依棠對他圍追堵截,誤打誤撞間,他還是死中求活,殺出一條血路。
隻差最後一步。
“好。”
隨著話音落下,陳易落下最後一子。
他冷笑道:“五星連珠,贏了。”
“……”
周依棠沉默一陣,屈指敲向他腦袋,
“我跟你下的是圍棋。”
他側身避開,毫不在乎,起身離去,
“我管你什麼棋盤、什麼規矩,天王老子來了,我也隻下五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