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天上天下都銀裝素裹,縣城內外都是白茫茫,但屋子裡沒有。
火盆在裡麵烤著,殷聽雪在臥房裡進進出出,收拾著行囊。
母妃轉進門裡,手裡盛著碗熱湯,走近道:“先彆收拾,把湯喝了。”
少女素來乖巧聽話,她不一會停下接到手裡,吹幾口氣慢慢喝,母親看著這肚子裡掉下來的肉,怎麼看怎麼都擔心。
“就不能再留幾天嗎?”母妃輕輕一歎,“誰知道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殷聽雪搖搖頭,道:“娘,你不要擔心,我會好好的。”
“…娘想陪你再久一點。”
“哪能呢?我嫁人啦,娘跟小孩子一樣舍不得呢。”殷聽雪笑著說著,眼睛發亮著。
母妃一時又氣又笑,隨後無奈道:“娘是小孩子,娘是小孩子,那你呢?”
“我?我長大了,雖然還沒長高,但還是長大啦。”
素來早熟的少女不由自主地幼稚起來,她踮了踮腳尖,跟母妃的胳膊比劃比劃。
母妃被逗得咯咯笑,殷聽雪在笑聲裡一口一口地喝湯,剩下三分一時一口氣喝完,把碗推了回去。
她回身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麼東西好收拾的,一下就收拾妥當了,母妃有點始料不及,像是希望她收拾得再久一點。
殷聽雪道:“要走了,娘,你彆送。”
話是這麼說,可母妃還是送到了門外,人剛跨出門口,就扯住她的衣服嘮嘮叨叨地叮囑些嘮嘮叨叨的事。
殷聽雪聽著聽著很想哭。
“誰說長大了,這就要哭鼻子?唉,根本沒長大嘛。”母妃絮絮叨叨的。
風吹過來,有點冷,少女湊近了些,母妃總是站在很暖和的地方。
“又想我長大,又想我不長大,哪有這樣的?”殷聽雪咕噥著說道,“你不要什麼都不放心,我最值得放心了。”
母妃聽著她的話,想說什麼,可隻是輕輕搖搖頭,眼含笑意,伸手摸摸她腦袋。
殷聽雪迎著這張曾經不見許久的熟悉臉龐,不好意思地嘀咕道:“再見啦。”
她輕輕頷首,話音落下,暖和的景象漸漸失去色彩,融化進白茫茫一片,母妃在眼裡漸漸消失,留下的是溫柔的笑臉,陳易的臉隨後出現。
他勾起嘴角,試著朝少女溫柔一笑。
“噗嗤,”眼眶泛花的殷聽雪雙手捂嘴,笑了聲道:“好醜怪。”
陳易皺起眉頭,馬上把臉冷下來。
殷聽雪忙抓住他的手,柔聲道:“醜也喜歡嘛,怪也喜歡嘛。”
陳易聽得心裡舒服,掃了眼親昵的少女,不由地想,怎麼反過來讓小狐狸安慰自己了……她從好夢中醒來,素來心思細膩的少女不知是何滋味,他心底暗暗歎氣,揉了揉她腦袋笑道:
“我醜怪你也喜歡?”
殷聽雪有點訝異。
陳易傾身親了親她額頭,道:“我以後更醜怪點,讓你更喜歡。”
他說話聽得人有點膩膩的,殷聽雪想了想,便朝他的臉親了下,讓他也膩一點。
東宮若疏瞧著這卿卿我我的一幕,捧了捧臉頰頗為滿足,一旁的殷惟郢眯了眯眼睛,暗暗冷哼一聲。
她瞧了瞧東宮姑娘的樣子,目光不屑,這點小場麵便這種反應,都不知陳易跟她膩起來的時候,羨煞旁人也。
不過也不必刻意炫耀…殷惟郢麵色淡然。
小狐狸回過神來,驚覺有兩個東宮姑娘在那,嚇了一嚇,“這是……”
“這是東宮姑娘,這個嘛,裡麵是你惟郢姐。”陳易簡單地做了解釋。
“惟郢姐?她也在……”殷聽雪訝然道。
殷惟郢朝她頷首,清聲笑問:“聽雪,許久不見,近來可有進益?”
哦,真是惟郢姐了。
女冠待在東宮姑娘的肉體裡,殷聽雪聽不見她心聲,但聽這語氣,她就知道是誰了。
跟真武菩薩一敘後,陳易想到殷聽雪,便取走了屬於這一帶的太一之水,幻夢失去了根源,她就自然清醒過來。
念及此處,陳易從懷裡摸出一塊冰晶水潤的玉墜,放到殷聽雪手上,少女不解其意。
陳易把她的手闔上,道:“我用了點法子弄來的,戴著它你能多做些好夢。”
殷聽雪的眼睛瞪大了些,好一會後想說謝謝,可不知怎的又說不出口,看著陳易滿臉認真的神色,她想了想還是湊近去親了親他嘴角。
反正他挺喜歡這個的。
陳易摸了摸她腦袋,直起身來道:“走吧,出去了。”
…………
彩霞仙子看見聖天子款款回到白玉宮宇上,正想開口,聖天子卻望向某處,輕聲道:“又有人來了。”
彩霞仙子一怔,方才那女道剛走不久,還從聖天子手裡要走了某件形似熔爐極不一般的法寶,現在就又有人來了。
近來的和神國,可真是越來越熱鬨。
“放心,是好事。”聖天子出聲寬慰,起步踏入廊道裡,迎了過去。
不一會後,聖天子停下腳步,望向林苑中的那口井。
東宮若疏率先從井口裡麵鑽出來,隨後便是陳易等人,一並從內而出。
陳易環視四周,宮宇的壯麗奇美自不必多說,隻是幻夢裡見過許多華美的景象,倒也沒多大的震撼,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到了不遠處的男子身上。
那就是聖天子。
從旁人口中聽過多次,初次會麵,陳易也不因此局促,大方拱手行禮。
聖天子作揖還禮。
殷聽雪好奇地打量完周遭後,也回了一禮,鑽進東宮若疏身體的殷惟郢則隨意打了個稽首。
東宮若疏就沒什麼講究了,她負手在後,上峰視察般點點頭。
聖天子回禮過後,伸出手道:“東宮姑娘,我要的東西呢?”
東宮若疏怎會不記得,她朝陳易那努努眼睛道:“在他哪裡呢,他叫陳易。”
聖天子再度把目光放回陳易身上,“你就是彩霞說的那對神仙眷侶,怎麼……”他頓了一頓,繼續道:“怎麼…是道侶是東宮姑娘的模樣。”
期間他停頓了一下,分明朝陳易背上的後康劍看了一眼。
“…說來話長。”陳易回應簡短。
聖天子闔上眼睛,掐指微算,臉上久違地凝重住眉頭,愕然隨之而來,他不得不再看了殷惟郢一眼,又再看了陳易一眼,久久沒有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笑出聲來,灑然道:“罷了罷了,不是你們,不能是你們。”
這莫名奇妙的一句話叫人古怪,又摸不著頭腦,陳易最煩便是這種人,無論是故弄玄虛也好,貨真價實也罷,都是藏著掖著,叫人不知其中門道,心底沒鬼也變有鬼。
“不妨直言。”陳易道。
出乎意料的是,聖天子點點頭道:“好。”
陳易微愣了下,第一次碰到這麼乾脆的謎語人,委實有點不習慣,再略一作想,自己是被周依棠給弄得應激了。
這些修行的山上人說話大多雲山霧罩,如此說來…又是殷惟郢的錯了。陳易暗暗給女冠記上一筆。
殷惟郢不知為什麼陳易瞥了自己一眼,想來是小彆勝新婚吧,他總藏不住癡情…略一作想,她搖頭暗歎。
聖天子把手一揮,井中湧起濃鬱霧氣,湧入林苑,周遭景象頃刻如流光溢彩,好像下了場紛紛細雨,點點水花晶光閃閃,灑滿四麵八方。
心有所感,陳易闔上眼睛,再睜了開來。
景象陡然一轉,大水不知何時浸沒大地,空氣中都是濕漉浸泡的味道,豆大的雨水擊打麵頰,打得生疼,陳易猛地環顧四周,狂風暴雨咆哮著席卷天地。
隆隆雷聲響徹上空,陳易恍惚間不知身處何處,隻知舉目所見的一切都浸泡在洪水之中,再抬頭看天,天空塌陷了一角。
天穹仿佛在震怒哀嚎,刺目的雷光撕裂黑暗,又轉瞬即逝。
脫韁野馬般的混亂意識裡,陳易驚覺自己站在高處,也是唯一一處未被淹沒的陸地,側過眼睛,殷惟郢就在身旁,牢牢地抓住他的手。
二人一起迎接狂風暴雨,等待黎明。
呼呼…
景象漸漸消散,洪水滾動的聲音消失不見,陳易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他抬起眸子看向聖天子。
“這是……”
“天柱傾塌,穹漏洪水,伏羲女媧避水而存,待水退後,結為夫妻,再造一方天地。”聖天子說完這一古老的故事,頓了一頓,緩緩道:“我以此為跡推演出一秘法,以備不時之需,所以才需要一對神仙眷侶。”
一旁的眾女都聽得懵然,不解其意,唯有陳易明白了其中意思,曾為第二代天師的聖天子知曉天將塌陷,並為此做準備,依伏羲女媧故事推演出秘法,保留一絲和神國的火種,這也是為何彩霞等人對他們的到來如此熱情的原因。
太久沒見過這樣有天大秘密卻不遮遮掩掩的人,陳易放下些許戒心,道了一聲謝:“謝過了。”
“不必客氣,你們是客人,這段時間疏於招待,還請見諒。”
說著,聖天子再一揮袖,
“現在補上。”
林苑間霧氣非散,反而再度鬥轉,須臾間眾人已置身一處宴廳,周遭宮女巧笑嫣然,須臾間已端上美酒佳肴。
一場宴席迎麵而來。
……………
這白玉宮殿裡的一宴,無論是人、是景、是食,都難以言述的繁盛,不可謂不是盛宴。
無論是陳易這等外來者,還是赴宴的仙人仙子,陪侍的宮女們都沉醉在這一良宵美景當中。
陳易約莫吃了個八九分飽,手裡捧著酒碗,目光仍舊清明,環視眾女們的儀態,東宮若疏吃得可歡了,一路噸噸噸地往肚子裡塞,吃的都是夢氣,怎麼吃也不見頭,殷惟郢雖頂著她的身子,反而極有儀態,隻是動筷兩三回,淺嘗則止,比東宮若疏更像是位陳氏嫡女,小狐狸的胃口雖然不大,但這一回也吃得飽飽的,陳易偷偷摸了下,她肚子有點小鼓。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這時,不少仙人仙子們已經離席,三三兩兩聚在一塊閒談,亦有人雅興大發吟詩作對、鼓瑟吹笙,聖天子端坐首位,望著這一切滿目欣慰。
陳易掃過一眼,回想起他看向後康劍時的停頓,不免疑惑,略作想後,便舉起酒杯行上前去。
“勞煩勞煩。”聖天子予以回敬。
陳易一飲而儘,正琢磨著如何開口,聖天子忽地道:“你背後的劍匣,可是泰殺劍?”
聖天子曾是兩柄斬邪劍的主人,認出來也不足為奇,陳易點了點頭,便順著話匣道:“正是此劍,劍甲托我萬裡送劍下龍虎,我到了龍虎山上心有顧慮,沒有把劍交出去。”
“謹慎是好事,我也不願斬邪劍再度落到龍虎山手裡。”聖天子微微頷首道。
陳易之前在真武菩薩口中了解過這聖天子的事跡,知道他因當年伐山破廟之事耿耿於懷,對龍虎山也無甚好印象。
他便繼續道:“我從狐仙娘娘口中聽說,龍虎山這一回…不隻是為對付白蓮教,還為對付…天上飛升的仙人。”
聖天子對這番話語並無意外,反而像是早就有所耳聞,他朝宴席某處一指,陳易就看見狐仙娘娘與彩霞等人圍在一塊,原來她也來了。
“連地上的事我大多都不知情,何況天上的事,”聖天子一頓,神色傷感,輕聲道:“龍虎山與我再無瓜葛,他們的事我不想在管。”
聽罷此言,陳易識趣地沒在追問,不過結合先前跟真武菩薩的對話,從中體味到一絲不同尋常。
道門祖庭龍虎山唯天上之人馬首是瞻,以諸尊神的旨意行事,卻反倒要殺飛升的仙人,這般說來…天上也在鬨內亂?
聖天子側眼把目光落在陳易的劍匣上,泰殺劍在匣子裡滾動,陳易有所察覺,叩指一敲,泰殺劍便飛了出來,在聖天子跟前興奮地飛來飛去。
像是老友相見。
泰殺劍很激動雀躍,它飛到一仙人手邊用劍尖奪走酒碗,後者慌忙去追,卻見泰殺劍捧酒飛到主座跟前,聖天子哈哈大笑,與它捧杯,隨後將杯中酒水一飲而儘。
“好劍、好劍,好久不見,仍是好劍。”聖天子連著激讚數聲,朝向陳易道:“如今它以你為主,當行正道正事,切莫辜負。”
陳易聽在耳內,他一路以來多是行俠仗義、斬妖除魔不錯,可心底裡也不認為這是非做不可的事,更不被此約束,相較於閔寧,武功更高的他反而缺了分天生俠義,行正道可以,走邪路亦無不可,全憑心念,陳易不願畫地為牢,推辭道:
“我一路走來也就是個庸俗人,你要是怕我辜負就取回去吧。”
聖天子搖搖頭道:“此劍代天行化,誅斬邪精,非稟德行者不可為其主。”
陳易愣了下,指了指自己疑惑道:“我有德行?”
這話不說是落到彆人耳朵裡,落到殷惟郢耳裡都要大跌眼鏡,何況是陳易自己,他一生唯好色,欺女霸女的事也沒少乾,實在是跟有德行扯不上太多的關係。
聖天子微微而笑,緩緩道:“總比龍虎山有德行。”
陳易眼神微淩,聽明白了這句話。
而聖天子不是謎語人,他再斟一碗酒,把這句話說得更直截了當:
“他們伐山破廟,不過是為了取而代之,是為不仁;統承三天,掃清六天故氣,是為不義,
如此不仁不義之地,我當年不一劍劈山,不過是念及過往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