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殺劍圍繞著那柄斬邪劍打圈,顯得那麼歡呼雀躍,可任憑它怎麼飛來飛去,斬邪劍都一動不動,沒有回應。
泰殺劍的行動慢慢變得遲緩,像是一個人在狐疑。
真武菩薩見狀,笑了一笑,搖頭歎道:“雄斬邪劍的劍靈不在此地,這劍想取也取不走。”
陳易打了個響指,讓泰殺劍回來,後者依依不舍,但還是聽話地飛回到他手心,他握劍在手,深深看了那斬邪劍一眼。
在此之前,他初初聽聞斬邪劍,曾有過把它取走給殷聽雪當飛劍的念頭,眼下看來還是算了,更何況還是把雄劍。
他為人向來小家子氣,連這點細枝末節都斤斤計較。
陳易轉回頭,迎麵回向真武菩薩,問道:“真不可說?”
“非我不願,實則不能。”真武菩薩歎氣道。
陳易側眼看了看殷惟郢,後者欲言又止,隻能輕輕搖頭,她大抵猜到什麼,眼下不能說,不過從女冠的反應來看,自己得知究竟是誰也是遲早的事。
不能說不代表不能暗示。
不過從他們都諱莫如深的表現來看,這個“誰人”的來頭不是一般的大。
來頭越大的越難瞞,陳易微斂眸子,自己遲早會知道,甚至眼下也隱隱有所猜測……
龍虎山貴為道門祖庭,能對他們降下旨意的,還能有誰?
天庭之上…四禦,還是三清?
“小子,你問問白蓮教的事。”心湖裡,老聖女的話音響起。
陳易也有此意,問道:“菩薩,白蓮教為真空家鄉闖入塔裡,是不是有一尊跟他們有關的神靈逃出過塔裡麵?”
“有,確實有這樣一位。”
得到確切的答複,陳易暗道果然。
“這位神祇是為湘君,是此地上古時司水之神,同時也是……”真武菩薩的目光挪向斬邪劍,躊躇後道:“也是第一位鎮守斬邪劍的神祇。”
話音落耳,陳易略有所悟,這樣一來,怪不得能逃出白塔,原來一樣是沒陷入幻夢之中。
“祂瞞過了聖天子?”
東宮若疏有點不可思議道,在人家宮廷裡白吃白喝了這麼多天,她多多少少察覺到聖天子的不凡。
簡單來說,連蚯蚓聖天子都能豎著劈。
“祂沒有瞞過聖天子,當年祂走到一半,就被聖天子攔住了去路,隻是祂說服了聖天子,放祂離開這裡。”
之前確認湘君離塔,陳易沒有多大反應,眼下聽說服了聖天子,不住追問道:“祂是怎麼說服了聖天子?”
真武菩薩深深看了陳易一眼,遲疑後道:“小友可發現…天下有變?”
陳易立即想到什麼,這近乎是本能似的反應,他眼睛微斂,點了點頭。
“想來近日,外界人間的妖邪層出不窮,湘君當年以天將大變為由說服了聖天子,你且好好想想,祂一司水之神,有何大變非祂不可?”
真武菩薩自問自答道:
“祂說,天將塌陷一柱,依共工觸不周山故事,大劫既至,人間傾覆。”
這事陳易可熟了,太熟了,前世他便是補天身死。
而照真武菩薩所說,他與小狐狸一路上的確碰到過不少妖邪,種種跡象表明,天下亂武提早到來了,而天塌一角,也似乎比前世更早。
前世的這個時候,自己還不過五品,如今已三品,這樣看來…像是在緊追自己境界提升的步伐似的,陳易斂了斂眸子。
“那麼這個湘君化為白蓮教的幕後主使,是想引得天下大亂、收納香火積蓄實力應對浩劫,還是說…渾水摸魚,籍此牟利?”
“大概是前者,也許兩者都有,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也問過聖天子,他有一言:‘天下大劫將至,有的人想縫縫補補,有的人想斬根斷源,有的人要裝聾作啞,有的人要坐享其成…’。”
陳易聽在耳內,當今世上,預言到天開一角的人不少,彆的不說,他跟周依棠便是其中之二。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不儘相同。
念及此處,陳易不住眯起眼睛,
那麼他的師尊,究竟是哪一種人?
…………
當聖天子的身影出現於眾目之前,無論是龍虎山、白蓮教,哪一方的人都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聖天子款款落地,許久不見他的彩霞仙子反倒緊張萬分,心底一絲不安怎麼抹都抹不去,她正想開口,聖天子回頭一笑,揮了揮手。
轉眼間,如有大風刮過,彩霞仙子及一眾仙人仙子都被送去萬裡之遙,落到那座渾潤如玉的宮宇上。
聖天子的形象潔白飄渺,他旋即緩緩轉過身,隨隱太子而來的眾人都陰晴不定,特彆是身為天師首徒的昭熥,他不似其他人般一無所知,起碼從師長們的隻言片語裡知道冰山一角,眼前這男子與龍虎山淵源匪淺,便是老天師偶爾提及,口吻都敬重有加。
然而此人似乎對龍虎山…不屑一顧。
昭熥感覺到,聖天子掃過他們的時候,目光不善,最後落回到隱太子身上。
隱太子迎著他的目光,環視這和神國,淡淡道:“好景色。”
“你也知是好景色。”
“我怎麼不知是好景色,你把我鎮壓在塔裡近兩千年,可兩千年卻隻有這一點好景色,是不是太勞而無功了點。”隱太子語帶諷笑。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話音落耳,隱太子麵色兀然作怒,喝道:“你口口聲聲教化殘靈,惡惡止其身,善善及子孫。到現在兩千年過去,多少昔日殘靈還是十世之仇猶可報也?
你的話永遠是這麼好聽,做起來永遠是沒個止儘,一勞永逸的事你偏偏不做,偏偏要留下許多麻煩爛攤子跟螞蟻搬家一樣做完!彆人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你撞了南牆卻非得把南牆鑿穿!你這千年修為修到狗肚子裡去了!長生大道不去普渡眾生,竟在此地白白糟蹋!”
他渾身顫抖,語不停歇道:
“我真是瞎了眼,當年被你勞什子德行給蒙騙,不知你就是個活木魚死腦筋,在這畫地為牢兩千年,連帶我也深陷此地。”
麵對隱太子的憤懣,聖天子卻雲淡風輕,他隻微微頷首,不願再多辯道:“你要想走,現在就可以走。”
隱太子收起怒容,斂眸道:“看來你不走?”
“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也。”聖天子笑著道:“我不想在摻和三清之事,獨善其身,已是我所能做的最好。”
隱太子的神色頃刻複雜起來,沒人比他更熟悉眼前之人,自初天師張道陵葬身蛇腹,其為天師之子,受三清之命承襲印劍開山,橫掃六天故氣,終成開山立祖之師,龍虎山、青城山、鶴鳴山,正一道三大山皆發源於初天師,實則奠基於此人,如唐高祖之天下,實為太宗所得。
然而正是這樣一位開宗立派之人,卻似那隨意稱仙道子的凡夫俗子們一樣做歸隱之事……隱太子從前唯有深深不解,而時至今日,不解已成輕蔑鄙夷。
何不直接出手?
念及此處,隱太子側過眼眸,示意白蓮教與龍虎山道人們動手。
青元斂了斂眸子,不動聲色地退後幾步。
白蓮教的紫慈航上前一步,他們等人初來此地,眼眸裡滿是難言的敬畏,花草鮮美、落英繽紛,好個良辰美景地,經文裡的真空家鄉正是這裡。
而隱太子雖未明言,但應當正是他們經文中所說的諸子之首——白陽子,他們此番深入煉魔淵,費儘功夫尋覓真空家鄉,便是為此人而來。
既然如此,又有何可猶疑。
紫慈航深吸一氣,他這一回沒用兵器,密密麻麻的紋路在皮膚上浮現,諸聖子相視一眼,儘數彙聚到他身邊,八隻手臂交疊,形似蓮台。
八隻手臂兀然爆開,蓮台驟然炸開萬道肉沫,無數血肉蓮花裹挾著鮮血湧向聖天子。
聖天子伸出兩指在虛空一叩。
所有血肉蓮花刹那凝固,仿佛被釘住的蜉蝣,蓮台也隨之定住一刹,旋即緩緩下沉,諸聖子的七竅滲出鮮血,被憑空一指壓得跪倒在地。
龍虎山昭熥劍訣疾掐,轉眼與周遭道士結做劍陣,劍勢化作赤青蛟龍絞殺而至。
聖天子眼皮都未抬,隻是輕挪指尖,畫了個圓。
昭熥突然發現手中劍訣反噬丹田,他們苦心構築的劍勢,此刻竟在自己經絡裡倒卷席湧。
聖天子踏出半步。
龍虎山道士們方圓十丈的地麵轟然下塌。
昭熥雙膝砸入地麵,十餘名龍虎山修士如同被釘在無形的砧板上,渾身骨骼發出令人牙酸的擠壓聲。
他咬牙企圖重整劍陣。
“去。”
聖天子又是一叩,眾人手中法劍竟如得敕令,齊齊不聽使喚,調轉劍尖刺向自己咽喉,若非聖天子最後彈指散了劍氣,此刻已是滿地屍首。
青元遠遠旁觀,對這位成仙卻歸隱的二代天師有了份重新的評估。
“玩夠了嗎?”隱太子上前一步,冷笑道:“拿他們撒氣算什麼本事?天師府的劍陣還在山上護持,你倒是去”
話音戛然而止。
聖天子不知何時指尖點住隱太子的咽喉,
“走吧,你有你的路也好,但我一毛不拔。”
隱太子目光陰晴不定,還是“啪”地一聲拍開了聖天子的手,轉身吩咐道:“走。”
龍虎山眾道人們臉色驚駭未消,而昭熥支起身子,欲言又止。
隱太子頭也不回道:“斬邪劍就是我,招之即回。”
話音落下,一抹暗赤色光自白塔衝天而起,轉瞬間穩穩當當落入其手。
昭熥見狀微微頷首,心有餘悸地看了眼那聖天子,哪怕曆經千辛萬苦,此行目的終於達成,可到頭來卻似乎…是成是敗取決於此人一念之間,與他們乃至龍虎山千百年一路艱辛並無關係。
臨離去前,白蓮教人們依依不舍凝望著眼前這片淨土,幾乎齊刷刷地跪伏下來,誦念經文,親吻土地。
隱太子以劍一劃,兩方人便見火焰無風而起,撕裂眼前的畫麵,等他們再抬頭時,整座神國正在褪色,地麵化作焦土,宮闕飛簷變作殘垣。
唯有那柄斬邪劍依然留在隱太子手心。
這群不速之客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多久便不見蹤影,彩霞仙子惴惴不安的心要放下,卻見聖天子仍駐足原地,不僅並未離開,反而朝前拱了拱手。
“多年不見,彆來無恙。”
“也不算多年。”
微風席卷,落葉旋聚處,現出一女子身影,彩霞仙子對她有且僅有一點印象,好像剛剛站在那群道士的最邊緣,沒有摻和進去。
青元行單手禮,因她不習慣雙手作揖。
聖天子也沒有擺架子,鄭重地還了一禮,而後他稍作回憶道:“那時你四處尋首山之銅鑄劍,到現在也有七八年了,劍可鑄好了?”
“鑄好了。”
“冒昧問下名字。”
“後康。”
聖天子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像是把這隨意擱置到記憶的角落裡,道:“想來相當不俗,以後經曆千年萬年歲月曆練,更在斬邪劍之上,隻怕…也沒這個時間了。”
言外之意,尋常人聽不明白,但曾目睹陳易身死的她如何不明。
曾經千年萬年都不過彈指一揮間,朝來暮去又一年,可如今連五年十年都彌足珍貴。
聖天子覺察到她的目光,還未等她開口,便笑著推辭道:“能守住一畝三分地,於我而言已是竭儘全力,如果天塌下來要我幫忙頂著,恐怕要讓劍甲失望了。”
“不必勞煩你,也無人要勞煩。”
聖天子微微頷首,似在預料之中,但劍甲下一句話,卻超出了他的意料,
“我不過是想…縫補縫補這天道罷了。”
之前一直波瀾不驚的聖天子,此刻漸漸收攏臉上錯愕,他眸光逐漸凝重,鄭重地打量著眼前女子,隨後掐指輕算。
良久後,他搖搖頭道:“補天之事,另有定數,非你所能及。”
得此一言,青元眸光微斂,內心久違地沉重,不由問出一句略顯逾矩的話:“是我的劍不夠高?”
聖天子既沒有點頭也沒搖頭,隻是道:“定數所致,非人力能變,定數到了,便是一塊茅坑裡的臭石頭都能補天,定數不到,縱使人能頂天立地,也補不住黃豆大的窟窿。”
“一人若能頂天立地,也能堵住窟窿,我不求完美,”青元平淡道:“縫縫補補,湊合湊合就是了。”